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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水中鸟 ...

  •   目送着主上的背影消失在东苑庭内,南离淡声道:“把南安侯府那六个人看起来。”
      在门口听见长生所言的,除了白氏母女身边的两个丫头,便是门内的南安侯爷跟四个下人,一共六个仆从。

      没有看见什么人出来,也没有听见什么动静,但安鞅见南离云淡风清的模样,便知道事情已经吩咐下去了,不免多看了南离一眼。这事就是南离不交代他也是要办的,只是南离前身一个江湖人,竟然这么深谙上层处事,还有这么敏锐的心思,给人感觉有些高深莫测。

      南离转头看了安鞅一眼,微微点了下头,道:“少爷回去歇着吧。”说着,人起步走进东苑。
      安鞅明白,这意思就是让他忘了这事,不用再管。他只道姐姐曾挑了江湖上一个杀手组织的老窝,杀了一半收了一半,现在看来,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少爷?”
      竹心找来,见他家少爷呆呆的站在东苑门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动不动的,身上还穿着官服呢,不禁伸手轻轻推了一下,唤道。
      安鞅回转头来,深呼了口气,伸手用力抹了一把脸,袖子一扬,大摇大摆的回院了。
      竹心看看空荡荡的东苑门口,再看看少爷飘飘然的背影,一头雾水。

      南安侯府内。
      白月夫人愣愣的侧坐在圆桌边,手里紧捏着一方锦帕,脸色苍白。

      长生说她娼门,委实是有些牵强。
      她本是也是良家女,十七嫁十八寡,带着儿子,实在没办法了才流落到京城,凭着弹得一手好琵琶,无奈教导些风尘女子,勉强过活。
      与南安侯爷相识纯属意外。
      那日南安侯爷与朋友在青楼大摆宴席,一乐伎生病,缺了一味琵琶,鸨母死活又求又威胁的强拖了她去顶替。说是只在帘后绝不见人,不料还是露了痕迹。想来应是一直打她主意的鸨母其心不良算计了她,但也就此跟南安侯结下这段孽缘。
      也愧疚也不安,可她不曾后悔。

      出身这种东西半点含糊不得,她在那样的场合与南安侯爷相识,不是也是了,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当年为娶她过门,南安侯爷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官面上四处都圆通得过来。虽挡不住悠悠众口私下里八卦,但三个孩子目前前程都很好,她以为,一切都渐渐过去了。
      她早知道自己结下的孽债避无可避,却未曾想到秋氏夫人的女儿性情是如此的桀骜叛逆。
      今日其直言称父为“娼门之夫”,拒不相认。话不过四个字,却如晴天霹雳,六个在门口听见的下人,侯爷当场杖毙了两个,其中一个正是她身边的丫头。

      想到那两个血肉模糊生生被打死的奴才,白月心中惊惧又愧疚,眼眶渐渐湿润。

      “娘……”木参辰伸出手来握住母亲,难过的道。她也正心惊肉跳,从未见父亲如此暴怒过,连她都不敢多说一句。

      被急忙从自己府中叫回来的云铭从侯府书房中出来,见母亲这等情景,暗叹了一声,按下因看见他而起身的妹妹,坐下来倒了温茶递到母亲手里。

      白月一看见他就像看见什么救星般,一把抓住他的手,急道:“铭儿,你父亲他……”她与侯爷夫妻十几年,侯爷对铭儿都视若己出,今日却遭亲女羞辱,气成那般模样,全是她的过错。

      云铭温声安抚母亲道:“父亲没事,都处理好了,您别担心。”

      “那燕儿……”燕儿是她身边的丫头,还有翠儿,两人不幸跟她追上那位大小姐见了一面,翠儿刚被打死。

      “燕儿没事,挨了几板子,日后不乱说就没事。”

      白月松了口气,黯淡的垂下了眼睛,艰涩道:“都是我对不住你父亲……”

      云铭安慰着母亲,眼神却深藏着些忧虑。

      他从前就提醒过母亲跟妹妹,不要去招惹那位大小姐,最好退避三舍,面都不要见,可显然,母亲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那位大小姐虽然至今尚无人知,但这其中却不包括云铭。
      云铭很清楚,她是如何可怕的一个人。
      别的且不说,就说安鞅。安小状元先拜的义父,然后就金榜题名高中状元,期中深意叵测。安鞅确是有才,但云铭不相信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心思。
      旁人道“有间车行”神秘,但云铭身为御赐龙泉剑的侍卫却知道,四轮转轴马车就是出自安鞅的手笔。当年被发现这小小马车大有可为,安鞅坦言承认,因为其姐性好山水常游历在外,为助其行,才费心思改造的这车驾。
      虽然这等奇技淫巧非读书人本分,而且正是以悦妇人,当大斥。但天家却感其小小年纪不忘根本,心思纯良,太后盛赞,圣上只轻责。随后安鞅献上技术,大胆直言什么赏赐都不要,只想为其姐讨个不按礼制使用此车驾的恩典,愿她得良车千里乘风。虽然逾越,皇上却还是准了他。
      一个十一岁的状元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教导得出来的吗?能让安鞅那样的人如此甘心折节为其改制车驾,会是单纯大脚好武的粗俗女子?
      云铭苦笑。
      划空无痕,落叶无声,返璞归真不着点滴端倪,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那广袖翩翩的女子分明已经达到传说中的大宗师境界。哪里是安小状元不太好意思难以启齿般说的:家姐好舞刀弄棒,江湖习性,难登大雅……

      一入宗师境界,便不在凡俗当中。

      当初天下大乱群雄逐鹿,中原塞外魔门圣门斗得一塌糊涂,最终还是有无为道宗暗助的赵阀得胜。但即便大局已定,赵夏王朝定鼎江山,各为其主的三大宗师依旧得全身而退,不见其被秋后算账。更何况如今四大宗师皆已逝去,大宗师悄然出世,赵夏皇家若是知道了,拉拢尚来不及,哪里会轻易得罪?

      那女子华贵冷酷,气量恢宏,性情倨傲深沉,天下都不在眼里,岂会在乎一个小小的南安侯府?能到大宗师的境界,世情早参的透彻,所谓父女天伦世俗道理,不过尘埃,母亲妄想弥补于她,实在是自辱。

      离开南安侯府前,云铭回头看着送他出来的妹妹,眉微微拧了一下,道:“参儿,回去好生劝慰母亲,把这事忘了,以后再不要去招惹大小姐。还有,此事不要告诉商儿。”

      木参辰轻轻点头,在一向信赖的哥哥面前没有什么掩饰,面色不愉的直言道:“我知道了。哥,你没看见,那大小姐也太……”

      “够了!”云铭打断妹妹的抱怨,“照我的话去做,这事以后再也休提。还有大小姐,忘了她,不许不敬,不许对人说起,权当从未见过。”

      木参辰咬了咬嘴唇,低头不说话了。

      云铭伸手摸摸妹妹头,叹气,柔声道:“听大哥话。”

      “嗯。”木参辰点头,眼圈却红了。母亲欠了她的,所以即便被这般羞辱,也连一丝不满都不可以有吗?

      看妹妹虽然点头答应但脸上却未能释怀,云铭暗暗摇头。他这个妹妹虽然聪明,但终归是个妇道人家,眼界有限。还有她暗藏的那番心思,断没有如愿的可能,只希望她能听进去自己的话,不要惹出祸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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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水山庄。
      南离听了回报,摇头叹道:“才杖毙两个,莫怪南安侯府声势渐弱。”要换了是当年的老侯爷,这六个人早死得干净利落,连一丝破绽都不会让人找到。
      青瓷净了手,提起沸水缓缓净杯,笑道:“大年正月,又逢大丧,岂不为老夫人修点阴德?死多了人不好。”
      茶还没好,紫砂却等不及,抓了块点心塞嘴里,嘟囔道:“青瓷,你可是干杀手的,阴德这词从你嘴里说出来真古怪。”
      “我退隐了。”青瓷笑得慈眉善目。
      紫砂被点心呛了一下。

      “井。”南离叫道。
      一个歪歪扭扭披着长衫的人睡眼惺忪的走出来。
      “去处理了,要干净。”南离漫不经心道。
      又歪歪扭扭睡眼惺忪的晃了出去。

      “牛刀啊牛刀啊……”紫砂连连摇头感叹。

      朱雀门下井,非万金请不动,竟然出手杀几个连把重刀都未必举得起来的仆从。这不是牛刀,简直是举着关公的青龙偃月砍小鸡,还是刚出壳的。

      这是一个男权的父系社会,君父之道乃天理。
      百善孝为先,子尚不言父过,何况是奴家之身的女子?母可以子贵,女却不能无父,秋长生是自称,官宦贵女却只有木芙蓉。父亲可以驱逐女儿,做女儿的若敢斥责不认亲父,天理不容。
      跟父亲断绝关系,男儿尚勉强可为,一个女儿家,无论对错,只是大逆。

      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南安侯爷顶多是丢了面子,可他家主上,却会后患无穷。
      世人怎样评说秋水山庄不在乎,但南安侯爷是朝廷重臣,这事若传得沸沸扬扬的,万一那后宫妇人多事,要行她管教天下女子的权责,降下三言两语来,能指望他家主上去跪着接么?
      当然,以他家主上如今,并不惧他皇家发难。但主上她现在明明没有杀上金銮殿,将刀架在赵家皇帝脖子上,让大宗师之名响震寰宇的意思,她们就得自动自觉的为她收尾,此乃本分。
      杀鸡儆猴怎比得上干脆死了更稳妥?

      南离丝毫不觉他刚是怎样糟蹋了人才,目视着东苑深处,眼藏忧色。
      青瓷也看着远处,脸上笑容消失不见,不无担心道:“先生,小姐这是怎么了?从未见她这样过……”
      紫砂东西也不吃了,也将眼睛望去,应道:“是啊,这是怎么了,难道是练功出了问题?”

      长生意兴阑珊的躺在屋顶上,眼望着天空,素有洁癖的她身下甚至都没有垫毯子。
      南离他们在下面为她杀人灭口什么的,她自己根本没这个意识。在她而言这种事渺小如微尘,想都不值得她想一下。而她以此刻的心情,就是泰山崩溃在面前,也未必能使她抬一下眼皮。
      大年正月,万物都在准备这迎接春天,唯有她,她的心一直停留在秋季,甚至寒冬。

      回家无望,她失去了生活的感觉。
      这个世界“男不男女不女”,“阴阳颠倒荒诞透顶”,于她而言就是一场滑稽大戏的戏台。
      做为过客,她能好奇的研究他们的史书,看着男雄女嗔的滑稽情景哈哈哈大笑,见着“阴阳颠倒”的可笑理论抱肚子打滚。她离奇的经历,宛如一场奇幻的游记,她看着,乐着,甚至记录下来,然后包袱款款,回家。
      包括秋玉络在内,这个世界对她没有丝毫意义,她欠了秋玉络的,但这种亏欠可说有也可说无,她帮她妥善安排好了后半辈子,算两清了。
      但,某一天,突然正视到,你以后就只能待在这个戏班子里了,你也是戏里的一角色,你无家可归……哪怕戏台上上演的曲名再滑稽再可笑再新奇,估计也提不起好奇心笑不出来了。
      做为一个帝王,她没有伤春悲秋怨天尤人的习惯,但她确实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曾想游山,但这里的山她懒得抬眼。
      她曾想玩水,但这里的水她没有玩性。
      她曾想走遍世界,但这个“滑稽的戏班”提不起她的兴致。
      你是谁?你在哪里?你要做什么?长生沉默的看着天空,她没有答案。
      人是群居的生物,她处身一座荒岛。

      天空飞翔着的苍鹰,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沉在海底成了一条鱼。或许她悬崖上的鹰巢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小鹰,或许它带领的鹰群正在跟秃鹫打架,或许只是单纯觉得自己应该飞在苍穹上……大海的瑰丽也许丝毫不会逊色于蔚蓝的天空,可它只仰望着蓝天,一次次徒劳的飞蹦出水面,在空中划过绝望的弧线,再掉入水中,直到死亡。

      *******

      这日南安侯府老夫人过世,侯爷大悲,杖毙死两个犯错的下人,后又府中一屋起火,烧死四人。
      众人皆摇头,为老夫人唏嘘不已。六个仆从,不过细微小事,除了侯爷夫妻母女三人得知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再无人在意。
      不过,渐从老夫人屋中流传出,那长在府外的大小姐,原是个说不出来的天人一样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书·泰誓下》:“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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