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城》无心之愚

2、孤独的神之使

　　很久很久以前，人类爱这么说，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候人们叫她神之使，敛首低头，恭顺而敬畏。有她的地方，他们甚至不能抬头，只能匍匐在地，用眼角的余光扫一眼从地面缓缓拖过的裙裾。
　　是的，她是神女，一个被万千信徒信奉和尊宠着的女子。
　　这是个可悲而无奈的身份。神女，注定了只能陪伴着神。拥有着漂浮岛古往今来几千年的历史，却记不起自己是谁从哪里来。知道别人的一切却对自己一无所知，这种感觉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她的全部生活，只有一尊神像，一扇窗户和几场祭礼。其他的，都是空白。
　　这一生有多长，孤单就有多长。
　　她却接受得理所当然，波澜不惊地过着日复一日的软禁生活。像之前所有的神之使一样，吟颂圣歌，信奉神像，在需要的时候，露面主持一场庄重而无聊的祭礼。
　　只有我这样与她知根知底的关系，才知道她的心里其实是截然不同的状况。焦躁，不安，矛盾，犹豫，每一天都在啃咬着她的心。偏偏她还能吟出优美动听的句子，安抚焦躁世人的心灵。
　　“窗外是怎样的风景？”我看着她出神地盯着窗外的某一点，好奇地问。
　　她若有所思，半晌道：“只是一望无际的水罢了。”
　　我便明白了她的心情。
　　漂浮岛的神之使历来都是由神选定的。选定通过一次天降异像来显现。所谓异像，可能是瀑布倒转，可能是湖水逆流，可能是星斗乱位。她出生时，整个纯灵海的水都沸腾了起来。那可是传说中神诞生的地方，神圣不可侵犯。当时的大主教立刻破例为她做了占卜，之后又马上发出指令，没有任何说明：为她造一座高塔，将她与纯灵海彻底隔离。
　　其实这是很麻烦的。神女很重要的一个职责就是主持祭礼，而历年来的祭礼都是在纯灵海边的祭台举行。因为她，千年来没有更改的规则彻底改变——祭礼从海边移到了神殿。
　　塔与海之间，是一座高可触云的建筑——艾洛尔神殿，历代主教居住的地方。
　　因此她的窗外，其实只有一座石头造的城堡罢了。
　　她却因此更加憧憬那片深蓝。越是禁止，越是向往。这一点，人与神，概莫能外。

　　“纯灵海是什么样子的？”和她不同，我连远眺的权利也没有。在白天的这个空间里，我只有她。
　　她支着头，略带迷惘地说：“我不知道。”
　　她确实看不见，房内的窗户可以遍观众生，流览三界，却惟独窥探不到她想要看的那个世界。

　　她的离开很突然，突然到连我都没有觉察到，她便好象蒸发了一样，不复可寻。岛上的人都传她溜下了人间，大主教为此雷霆大发。
　　等我再看到她，依旧是一身白裙，漆黑的双瞳，感觉却已经彻彻底底地不一样了。有些什么看不到的东西，正在她身上以缓慢而决绝的姿态改变着。
　　“你回来了。”我向她打招呼，希望她能对我说点什么，关于她的离开。
　　她默默地脱去上衣。为夜晚的祭祀做准备，换上礼服的一瞬，我发现她原本无暇的肌肤上此时却多了几道奇怪的伤痕。无视我讶异的目光，她缓缓靠坐在窗前，闭眼默想了会儿，便凝视着窗外入了神。
　　整个白昼，她的视线再没有从上面移开。
　　这样的她，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急切的目光，那样专注的神情。嘴唇因忧伤而紧抿，冷漠如霜的脸，却掩不住，被窗中人一举一动挑拨起的情绪。
　　那为什么回来呢？既然如此舍不得。我更加好奇的是：既然都已经做了决定离开，是什么让她又回到这个她已经逃离的地方。
　　“离开，是因为做了个梦。回来，是因为梦醒了。”她轻轻地梳理着自己的黑发，好整以暇地说。这样的她才是我所熟悉的。从容，高贵，冷静。对一切都漫不经心地对待。
　　相信那位严厉的主教大人已经跟她好好谈过了，不过看来什么作用都没有。原本我还以为她会因此而被放逐，毕竟擅自离岛可不是小事。看来我错了：她不是可以轻易被罢黜的神之使，至少那些人是这样认为的。
　　依然是被禁锢的生活。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她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大的不同，一定要说有什么的话，就是我始终对她手臂上那些奇特的伤痕耿耿于怀。

　　他知道他必然会遇见这样一个女子。一袭如雪的长裙，一张莲花般的素颜。在皎洁的月光里向他走来，声音如夜莺般动听。
　　那是他第一次吸人血，嘴角甚至还残留着来不及抹去的血迹，她便如同天使一般出现在他的眼前。设想过无数次相见时的情景，万万没料到会是这样的不堪场面。
　　没有办法控制身体的颤栗，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她，惟恐一抬头就是鄙夷的神情，更怕是惊恐的眼神。没想到她竟是这样开了头：
　　“请带我走。”她轻轻地说，慢慢弯下腰，将手递向他。
　　别人看来必定是荒谬无比的画面。一个年轻女子对着一个看起来十岁不到的孩子说“请带我走”。
　　预言终于成为现实。
　　“当你遇到她，你将得到救赎。”多年前将他变成吸血鬼的贵族男子曾这样对他说。“所以无论遇到怎样的情况，请你不要伤害她。”
　　怎么会伤害？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

　　又一场枯燥至极的祭礼。
　　我看着她解开复杂的衣带，褪下一层层厚重的礼服，不禁庆幸这个身体只是夜晚属于我。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能忍受这么久？” 我忍不住说。
　　她淡淡一笑：“如果你所讨厌的东西是你生命中所无法避免的，你只能选择面对它，这样的话，如果时间久了，你也就麻木了。”
　　“那为什么还要逃开呢？”我又问。
　　“麻木久了，也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呢！”她转身又走到窗前。
　　“那这次要多久会不舒服？”
　　她没有回答。我已经料到了是这样的结果，现在只要站到窗前，就再没有其他的东西可以转移她的注意力。那边的人一定是对她非常重要——从窗子的打开时间可以看出。过去，她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开窗，现在则是几乎整天都守在窗前。
　　“人类是什么样的？”我忽然对那个世界的生灵很感兴趣。
　　她的背影微微一动，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语气是一贯的平淡：“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你去了人世不是吗？”
　　……
　　“人世，也不是只有人啊。”她的声音，仿佛夜夜悬于窗前的圆月，清冷而寂寞。
　　是的，不仅仅只有人。至少那个牵动她心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