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8964

1、第 1 章（全一章）

　　小越跳楼了。

　　卧室沉睡的男子莫名心悸。他顾不上掀被鼓动而起的冷气，踉踉跄跄打开厅室顶灯，闪烁的目色滴落一点逡巡。

　　她不在。

　　小镇的深夜已沉沉睡去。夜游神晃荡荡腾身穿街过巷，路过没有路灯的幽暗街道。很远的街角有光透出，普普通通清清冷冷的白光。

　　昏黑的楼道里，男子不及开灯，一刻不停地下台阶。家里没了人影，小越会到哪里去？

　　小越到哪里去？她横躺在窄窄的马路中央。

　　楼梯口，男子猛然刹住车。漫天的夜色涌进眼里，天上挂着几颗星星。他看见小越躺在那儿了，就那样静静仰卧着，还像鲜活的小越一样，可爱的脸颊，卷翘的调皮发尾。

　　夜色也在小越的眼睛里。它扑闪扑闪、振翅欲飞。

　　小加，晚上的主菜丰盛吗？

　　小加，累了的话要早点休息呀。

　　男子阖拢眼睫。如所有相伴的佳侣，他的记忆里放置了好些柜子的旧胶卷，未送去店铺冲洗的陈年景影满载她的面容。

　　他跪下来，跪在她身侧，直直望着那双装着一空灿星的失神眼眸，探身靠近她的脸颊。

　　他轻轻伏下去，用指背支撑重心向低处伏去，凑近她的眼睛。他大口大口喘息，胸膛沉重，若不是里面紧密相接的组织与表面皮肤的支持，恐怕会扑在小越身上，继而失声痛哭，吵起四邻开灯看个究竟。

　　小镇的夜深时分黑黝黝的，一个男子像大型犬似的蹲坐在路中间，低头蹭了蹭女子冰凉的脸颊。

　　小越呀，小越，快快回家吧。

　　不沾血的漂亮肌肤和那美丽的心灵，它们都在这里呀。

　　路途遥远，你现在还行么？别太累着啦……

　　这就带你回家……

　　回家啦……

　　苍茫穹野下，墨黛夜幕里，男子托起女子的身体，轻如托起一片羽、一捧灰，又或如收拾残破的昔年锦时。

　　他听见自己的哭音——

　　也许并非哭音。

　　那是重复的、单调的、开裂的噪音。

　　现在，她在白晃晃的灯光中无言。铺天卷地的静默空气，漂浮、飞散、下陷。他仍以方才的跪姿候在身侧，头颅深深低下。柔亮的光影作粉扑，为他虔敬的神色添些肃穆的明暗交缠。

　　睡得那样沉，到家了，也是时候伸个懒腰打个呵欠醒过来了吧？

　　快醒来呀，别贪睡了。

　　不过，最近以来要忙的事情很多，也许只是累坏了……

　　好好睡吧，过会儿再叫你起来啦。

　　男子捂住脸，转身扑在冰凉的地板上，丝缕喉音由声带引出，冲破声门。听着全然是扭曲的哭叫，混着掺有血丝的涎液参与其中制造出的暖湿声响。后者宛如那女子的咀嚼声：这般软糯粘糊，充盈着淡淡的温爱。

　　我也许有点儿像你了，但从未见你如何哭泣。

　　男子起身往内室走，有关哭泣的想象到此为止。他怎么能真正痛哭一场？墙壁可不是隔音效果良好的类型。

　　念想间，男子从床下拖出一个长条形的箱子。箱子的材质周身并无标注，手感类似树脂板材。面前的它，当下与未来的本职工作，将是盛放她的身躯。

　　小越呀，我曾问你为何带来这样物件，你却没有回应，代以何等美妙的笑靥。除却此事，你皆回应得欢欣热切，令我不觉遗忘前问。

　　可曾是如你所愿？你现在躺在你带来的棺子里了。

　　睡吧，睡吧。

　　我亲爱的小越呀。

　　风声大作，火势越猛。

　　内心的火种未熄灭，反是要更旺盛地迎上顶峰，呼呼直响，再跃入干柴中膨胀炸响，飞溅一地。

　　我俩都不该这么没精打采的。

　　上午向你问好。

　　第二天一早，当小楼还沉浸在清晨的鸟鸣啁啾中，他斜抱着她钻进车里，发动车子向楼外驶去。

　　他刻意躲开熙扰的人烟，抄小路慢慢行驶。

　　小路常常颠簸，希望小越小心点儿，别磕着碰着就好了。

　　一路开，他心里一路都是小越的笑颜。日常生活中的小越，时时微笑的小越，而今，这笑容凝固在她脸上，更是印在他心头。

　　马路口，红灯亮了。他的目光追着艳丽的正红色跳跃闪烁，一刻不停息。潜意识里，他已默认它是直扑上空的火焰，在枝头燃起与熄灭。

　　正如一个未见过火焰的稚童，我眼见那彤彤的蓬勃，伸开双臂祈求一个拥抱。它抖动双翼，似一只惊弓之鸟，遑遑逃去。

　　反是它的怯怯惊起声音，声音在耳边低语，告诉我尽全力去留住它。我听信声音的所言，抓住它的一侧翼展。

　　得到温暖了——它的柔羽倾覆手掌，灼得焦枯。见着这窸窣作响的黑色油体，在皮肤表层不断漫渗、滴流，令它吮得心悦。

　　突如其来的想法。期盼能俯伏于它的根末，试品尝一点滋味来。就如此探舌，侧首，脸颊贴靠地面，舔舐鲜亮的色彩，往焰心发掘、再发掘。

　　我倾慕火焰几近于珍爱你。

　　每当我慢慢诉说所有恋慕，你总静静地靠在身侧，微笑地注视和谛听。

　　现在我依旧希望你能在身旁听我说完这些话。

　　我乞求你。

　　掂一寸云霞洒在天上，指间纭纭漏落如沙。鲜有行人的荒村正是如今身处之地：房屋余留空落落的木架子，山与水之中生长一片拥簇的芦苇。

　　前进几分，车辆停在交错的田埂旁。丛草蔓生遮住了车轮，距离如此之近像是会拂去轮毂上粘着的尘灰。

　　你也曾拥我悄声安慰，细小的羽毛轻抚心上的纤尘。而今我的心蒙了厚重的尘埃，只得自己去抹消。瞧，清洗过程不似你那时娴熟，一失手划出渗血的道口。

　　麻烦你再次心疼了。

　　小小的雀子藏在叶片后，抖动尾羽张望着难得的来客。这情感是像人们看着鸟儿般好奇，还是对打扰感到不悦？

　　雀子非你，我无从知晓。

　　他抱起小越顺田埂慢慢地走，就如某个晴天他牵着小越顺田埂悠悠地步行。不再欢欣地跳跃前行，不再一路唱着歌儿，也不再笑得如同皂荚花的色彩那样明快。

　　抬头望望，天正晴。

　　连绵山丘，摇荡苇丛，其腹包含着一圆清湖。渔人重渔，开出田埂与农人同耕。这镜面似的透亮明澈被生计割成一块块儿，碎片嵌在曾几何时的波澜里。

　　浮动、浮动，浮动着两人的影子。搭载一些风，轻波默默漾开去，没带一丝声音。

　　“卡！收工！”

　　工作人员收拾起轨道车，关闭摄影机，把器材如数往车上搬。

　　“一遍过啊。加，没有NG的感觉如何？”

　　片场上有声音说，加，看来你很有这方面经验嘛。是不是从前玩儿过呢。

　　“感谢导演对我的肯定，我会尽力提高的。”对提问者习惯性地报以微笑，加如此答复。

　　那具称作“小越”的实体玩偶被搬上后厢，加也跟着上车离去。

　　荒村的人们再次清空。

　　回到宿间，他打开手提，分秒必争似的登入账号。

　　“像你吗？”头像在闪动。

　　双手在座下相交沉寂，加的双目落在跳跃的彩色方块深处。良久，他深吸气伸出手触及键盘。

　　“谢谢导演。”

　　“又不是公共场合，何必见外。别急着谢哈，接下来也看你的表现了。”无需多言，屏幕那边的人也明白，加的此次参演，更多的不是演技，而是真情。他了解加的困惑和创伤，并且理解——

　　和感同身受。

　　社会难以接受的事物没有阻隔拥有同样情况的人们彼此了解、熟悉，这一点或许已是万幸。

　　“你说我这算不算以公谋私，哈哈。”后面跟着一个傻笑的表情。

　　“希望播出之后能有更多人理解和认同吧。”

　　不过也要做好被厌恶之声淹没的准备。

　　“但愿有好的回音。”对方发来一个古早的括弧笑。

　　“好啦，导演早点休息，我也一样。明天争取不NG，到时候庆功留我一份儿啊！”

　　“哈哈哈，不会少了你的！”

　　他截下末两句，发在微博。评论下各种遐想不绝，热烈讨论着两人的关系。

　　不知若粉丝们知道实情后，评论又会是什么样子？

　　渴望理解的心急遽搏动。他入睡。

　　不起眼的评论角落里，新增一条回复，像个普通的小粉丝，埋在如潮的评论里：

　　“懂你。好好加油，我也在。[心]”

　　那个不起眼的ID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