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伐谋》石叨叨

1、惊夜

　　泰安元年，十月十三日。
　　永寿宫是太后居所，此时日暮已昏，宫人们正依次的往灯碗里添油。
　　太后常氏正用了晚斋，如往常一样，单手支颐，倚在榻上小憩。
　　她在这个时候小憩，因为她特别喜欢闻灯油的香气。世人多喜欢花香，熏香，但常太后唯独对灯油的香气情有独钟。
　　小的时候家里穷，吃不起油，闻到油香就特别馋。所以尽管她现在已经贵为太后，但还是迷恋那种香油的味道。
　　每到日暮宫人换灯油的时候，她就能感觉到整个宫殿都充满了油香。她闻着这种味道，情不自禁的就怀念起幼年在疏勒草原上的生活，有马，有小犬，兄弟姐妹。
　　内侍梅虫儿跪在一旁，用篦子替她梳理着乌黑的长发，笑道:“那是因为太后如今身在富贵，所以才会怀念贫寒时的自在。人都是，越是没有的，才越想要，要让太后身在两年前，四面交困时，太后才知道现在的好。”
　　梅虫儿是受常太后宠信的宦官。他生的身材矮小，瘦弱单薄，相貌是平淡无奇的丑陋。他本是个汉人奴隶出身，因为精通变戏法儿，外加机智能言而得到常太后宠爱。
　　常太后笑道:“倒没说现在不好，就是因为现在太好，所以才感觉美中有不足。”
　　梅虫儿笑道:“这叫富贵闲愁。等闲人颠倒性命，奔波劳碌，或如仓中饥鼠，或如笼中之畜，或如野犬，或如寒鸱，或如裹聚之蚁或如离群之雁，丧死尚不可知，几个人能有富贵闲愁呢？这是太后的福气。”
　　常太后叹道:“你说的有理。”
　　她是经历过贫贱的，对梅瑾的话有深刻的体会，细味之下不得不感慨:”老身若不是运好，恐怕也同那些哀民一样。”
　　三十三岁的常太后，论年纪还算不得太大，然而言谈之中已经有点未老先衰的味道，开口闭口皆以老身自居。衣着打扮也近似老妇人，朴素寒简，丝毫不起眼。
　　这是她的一点心机。她位居太后，不愿让人觉得她只是个青年妇人，可以任意欺负。所以她要不断强调自己老，老到可以在这后宫做主，老到可以为皇帝做主。

　　常太后的身份，是皇帝的保母。
　　宫中的祖制，为了防止储君即位，母后专权，有立储杀母的规矩。这规矩始自道武皇帝，道武皇帝当年因杀母之事酿成宫廷政变，反被儿子杀死，因此后继的皇帝们吸取教训，皇子生下来便交给乳母，保母抚养，不教生母抚养。
　　目的，自然是防止皇子因爱其母，对杀母之事心有不满，从而酿成祸事。
　　常氏二十岁入宫，负责抚育喂养皇孙元叡。而今元叡即位，常氏以元叡保母身份，劬劳保护之功，被尊为保太后。
　　对半生受尽苦难波折的常氏来说，这算是苦尽甘来，修成正果。所以她心情挺好，有闲暇同梅虫儿说说话，聊聊闲事。
　　“还记得当年，世祖刚薨，太武单衣囚我于牢室中，三日三夜，水米未进，饥寒交迫，的确如寒鸱野犬一般，当时自味当死，不料还能出得生天，一朝富贵。”
　　她说的是当年太武帝杀太子之事。
　　她口中的世祖，正是不久前刚登基的小皇帝元叡之父，谥号献明太子，因触怒其父太武帝，被太武帝所诛。元叡登基之后，追其为世祖皇帝，所以常太后说世祖“薨”而不说“崩”，因为世祖并未当过皇帝。
　　常氏徐徐回忆起了兴平宫变的始末。
　　从太武帝立太子，扶持太子，到与太子生隙，杀太子。再到宦官乱政，子又杀父，兄弟相杀，十三岁的元叡最终入主太华殿，登基即位。当时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往事，在她嘴里，轻描淡写的，不带一点血腥。
　　然而当年的血腥味可是很浓的。
　　她现在脑子里都还能回想起空气里弥漫着的那种血腥味道，想想都要让人作呕。
　　常太后正是在兴平宫变中保护了元叡，并帮助元叡登基，才有了现在的太后之位。所以她提起这件事，心怀感激。
　　感激谁？自然是感激苍天厚爱。
　　让她由一个贫穷牧民的女儿，成为了而今的一朝太后。

　　今天，跟往日，也没什么不同。
　　宫殿外下起了大雪。
　　十月，平城却已经到了寒冬了，雪花纷纷降落在肃穆巍峨的宫殿。平城宫营建至今不过百年，宫室还很新。放眼望去，中原，长安，洛阳，都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只有平城新都，一片蒸蒸日上的景象。
　　从七十年前，道武帝将都城从繁畴宫迁到平城，这个王朝就开始迅速的走向了兴盛。经过六代君主开疆拓土的不懈努力，先后攻灭西燕，后燕，北燕，后秦，统一中原。魏国的控制范围，南至长江，东至辽河，北至漠河，西至高车。除了长江以南，在整个中原，平城已经实现了万邦来朝。
　　常氏正说着话，突然宫人通报:“皇上到。”通报声一重接一重传进帘子里。

　　常太后有些隐微的惊讶。
　　皇帝这会来做什么？
　　常太后睡的早，一般过了晚斋，皇帝就不会过来了，怕打扰她休息。
　　常太后心存疑惑，靠在榻上等着。
　　一阵冰凉的雪意游进了温暖的宫殿中，带来一缕寒梅的冷香，沁人心脾。
　　十三岁的元叡身穿着非常具有鲜卑服饰特色的窄袖翻领绛红薄皮袍，身材修长。长裤皮靴，头上戴着毛皮浑脱。
　　元家的男人，都长的皮肤白皙，身材高大。元叡年纪还小，眼下还不算高大，看起来就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他相貌看起来很柔美，可能是因为嫩，面皮子白的跟羊脂奶酪似的，薄红嘴唇，挺直的鼻梁，一双幽深碧绿的眼睛。不过这种柔美是很短暂的，大概过了二十岁，他就会长成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跟柔美没有一点关系。
　　他进殿来，目光便落在常氏榻边梅瑾身上。扫了一眼梅虫儿，很快转向常氏，他突然目中蕴泪，走上来，跪在榻前，拉着常氏手垂泪，极尽悲痛哀伤。
　　常氏忙扶他:“皇上这是怎么了？”
　　元叡脸上带着泪意，声音低哑:“我想请太后允我接闾夫人进宫。”
　　这句话好像是炸雷一般，把常太后那颗平静的心激的沸腾成一片。她拉着皇帝的手有些颤抖:“皇上说的是……”
　　“哪个闾夫人？”
　　元叡哽咽道:“献明太子之闾夫人。”
　　献明太子指的是元叡他生父，献名太子之闾夫人，正是元叡的生母，闾氏。
　　元叡的母亲闾氏，如今还活着。
　　魏朝的惯例是立储杀母，元叡的父亲，献明太子元晃之母就是因此而死的。元叡的母亲本来也当死，不过因元叡的父亲，祖父，都死于宫廷争斗，元叡也是在宫廷政变中即的位，所以闾氏侥幸逃过了一劫。
　　闾氏虽然生下儿子后便被幽禁别宫，却一直活着，而今元睿即位，她仍然活着。
　　常太后一瞬间心乱如麻。
　　元叡见她不说话，拉着她的手，涕泣说:“乳母养育之恩，儿一日不敢或忘，然儿念及生母，想到她这十三年来所受委屈，儿便心如刀绞。她不是不爱自己亲生骨肉，实是被奸人所害，这些年幽居别宫，对儿日思夜念，肝肠寸断。儿如今侥幸得位，愿接母还宫，颐养天年。只盼乳母体谅儿的用心。”
　　常太后心中疑惑，不对，元叡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他怎么会知道闾氏还活着？元叡对他生母是一无所知的，他从小由常太后抚养，从来没关心过生母的事。
　　常太后知道，一定是有人在元叡耳边说了什么话，太监或者宫女，或者朝中的大臣，离元叡较近的人，都有可能。
　　是谁跟她过不去！

　　元叡离开后，常太后气的头发昏，脚步不稳。太监宫女们连忙将她搀扶上榻。
　　常太后靠在榻上，捏紧了手，气的咬牙切齿，脸色惨白的扭曲，恨不得要将那个在元叡耳边胡说八道的人抓来碎尸万段！
　　太监宫女亲信齐纷纷跪在床边，劝道:“太后息怒，保重身体，切莫伤身啊。”
　　常太后感觉自己头中嗡嗡作响。
　　半个时辰前，她还在满心感慨，带着怀念似的回味着自己这半生辛苦，起起落落，半个时辰之后她的心就被愤怒充斥了。
　　她就知道事情不会从此结束。这宫中怎么可能有美梦可做，有清福可享呢？登上太后宝座，绝不会是她人生的终点，她本以为大风大浪过去了，她的人生终于尘埃落定，归于平静，然而果然，这才只是刚刚开始！
　　她才当了两个月太后，元叡才即位两个月。才两个月，事情就来了。
　　她对元叡充满了怒意。
　　我辛苦抚养你十三载，你却因为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在我面前来哭。
　　她生你是恩，我养你便不是恩了吗？什么日思夜念，以泪洗面，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鬼话！只听了几句闲话就哭成这样，要是等你那个所谓的亲娘回到宫中，这宫里还会有我这个保母的位置吗？
　　常太后不仅是难过，她是感到了害怕。
　　元叡说他的母亲“被奸人所害”，这个奸人指谁呢？常太后知道他所谓的奸人，是因为不能非议先祖，随口拿来避讳的，可是这样的话听在常氏的耳朵里不舒服。
　　你的生母被奸人所害，我这个保母却一步登天，恐怕别人眼里奸人就是我。
　　常太后可以想象，一旦元叡的生母被接回宫，她必定会遭其嫉恨。她这个保母在元叡心中的地位不及生母，一宫两个太后，到时候她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太后息怒啊！”宫女们还在恳求，都跪伏在地上，吓得战战兢兢的。
　　常太后扫了一眼床下的诸人:“老身息什么怒，你们哪知眼睛看见老身在怒了？”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不让声音显得太可怕:“今天的事情，谁都不许在皇上面前透露。都退下吧，老身需要静一静。”
　　宫人低声应喏，鱼贯而出。

　　常太后闭了眼睛，胸口痛的厉害，脑子里嗡嗡作响。梅虫儿看了一眼四下无人了，轻轻开口道:
　　“太后真的要由皇上把那位接进宫？这对太后恐怕不利啊。一定是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这种小人，必定是想以此取悦皇上，太后绝不能容他。依臣之见，太后得想办法打消皇上这个念头，再查出那个小人是谁，杀了他。”
　　常太后喘着气，胸中还在翻腾起伏。
　　“你说的容易，如何打消？”
　　“不妨杀之。”
　　四个字轻轻落地，无声无息，激起常太后一阵猛烈的心跳。
　　“你说杀谁？
　　梅虫儿垂了头，声音不惊不慌:“太后以为臣说的是谁？”
　　常太后听懂了他意思，恨道:“杀她容易，如何向皇上交代。皇上若是追究起来，你我难逃其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