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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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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击溃吐蕃离开瓜州的那天,已经是初冬,一路走来黄沙四起,寒风猎猎。
走到风陵渡口,漫天大雪。
我突然想,我要回去的江南这时雪还下不下来,也早没了燕舞莺歌,夏风秋月,真是尴尬。而我却身在黄河北岸,看着苍茫天地,感受着更大的孤独和自由,好像我即将背叛曾经的自己,又好像我即将重获新生。
因为,我在这个时候,决定当个诗人。
二十六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终究会成为一个诗人,而不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
而人生浩瀚,才刚开始。
就在现在,我仿佛看到前方很解风情地站着一个衣袂飘飘的少女,于大雪纷飞中眺望远方,想着她心中的大英雄,不幸不能和他历尽人间烟火,又幸而没能和他历尽人间烟火。然后,我看见她容颜苍老,渐渐的生出道骨仙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离江南还有很远的时候,遇到一位老人来军中同行。我问老人从哪里来,到江南干嘛。老人说,从华山来。现在他要去一个离海近的地方,江南离海就挺近。老人看我疑惑,就接着说,他要去海边做个渔民。我说,走这么远的路,就为了去当个渔民?老人瞥我一眼,这是归宿,你懂不懂。
我不太懂。一个老头活了几十年,突然翻越千山万水用另一种方式生活,这叫什么归宿。然后我愈发好奇,问,老人家,从前是做什么的呢?老人云淡风轻地说,诗人。
这回我就懂了。
我们分别在鸡鸣寺前。分别那天,秦淮一片萧条,冷雨如烟。鸡鸣寺香客零星稀落,两个远道而来的寒酸书生却站在门口,沐浴着香火梵音,面对着亭台楼阁,然后诗兴大发。
他们轮流激扬文字,互述衷肠,你来我往,慢慢地生出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来。但是他们的诗我一句都没懂。
他们口音太重了。而且我觉得他们彼此也不一定懂。他们没懂彼此要表达什么,事后却紧紧相拥,觉得遇到了知音。然后他们互相扶持着渐渐走远,完全没有一点尴尬的氛围。
我转头问老人,他们说了什么,从诗的角度。老人看了看我,拍拍我的盔甲,转身走了。
我问,你要去何方,他指着大海的方向。
好像过了很久,雨都停了,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像一首口音很重的诗。
湖不语风月,阅尽风月。
转眼间,春夏交替。
近一年来,我都在思考一些从前几乎没考虑过的问题,用另一种角度体会得失和悲喜。在各式各样的往复循环中,我慢慢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修行无果的僧侣,由于有意无意的选择所导致的一切开始渐渐变得庞大,成体系,不可控。也都如我信仰的那样极速走向尘埃和虚无。眼前却还是荒烟蔓草,和难以理解的诗一样的生活。
可能是我不懂,我又太急切想弄明白。但我确定的是,痛苦不堪的时候月色还在,秋风还在,夕阳与梅花还在,诗还在。
我没写出一首诗,但我不觉得这很重要,哪怕对一个诗人来说。
然而,没多久,祁连城战端又起。我作为一个没被承认的诗人和众所周知的将军,理所应当的即将远赴疆场。
几天后一个年轻人从东方赶来投靠我,带着满腔报国热血。后来我知道他曾住在一个海边的村落里,来之前一直是个渔民,但他却立志保家卫国,杀敌无数,做一位驰骋沙场的将军。
后来他做了我的侍卫。
出发第一天,大军渡江北上。我站在船头,雨水打在身上,慢慢结成冰晶。忽然间,江上大雪纷飞。我终于觉得舒服,不再那么尴尬。
江边几个书生停下脚步,酝酿许久,开始吟起诗来,不少路人驻足喝彩,丝毫也不觉得词句蹩脚奇怪,一时氛围传开,天地间仿佛变得诗意盎然。这本是一件看起来略有些滑稽的喜剧场景,可如同那些正常到只有作者才感觉荒诞的伟大喜剧一样,它们都嵌着悲剧的内核。不久前的漫天大雪中,我还在想着衣裙飘飞的姑娘,而如今,那些似乎像极了在大雨滂沱的夜里,在捶胸顿足时的悲伤如泉涌,当我平静下来,就开始怀疑它们的真实性。
不久,大破吐蕃。只是我的侍卫却战死沙场。
再次回到江南后,有一次老人来看我。我们聊了很久。聊他海边的村落,聊他的渔船,聊遥远的华山;聊上一次战役,聊我的佩剑,聊我没写出来的诗篇。
他告诉我,这一年,他没出过几次海,但却给我带来了几十首诗,我读来,波澜壮阔,气吞山河。
那时候,我还在军中,换上了上次分别时穿在身的铠甲,一身银白,宛如皓月。所有人都赞叹我威风凛凛,器宇轩昂。
我自豪的看向这个渔夫,全然不顾一切都在不可挽回地走向庸俗。他却摇摇头,说,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