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林鸩

3、第三章

　　三
　　李冬青跟着季杜衡坐上他的奔驰GLK，心里疑惑：“一个开书吧而且生意惨淡的人买得起这车？”
　　季杜衡看到他奇怪的眼神，拍拍方向盘：“别看了，我啃老。这车我爸送我的。”
　　“哦。”李冬青扣上安全带。
　　季杜衡一边倒车一边问：“看不出你对车还有点研究？”
　　李冬青低头掏出手机：“没有。就是有个认识的人也开GLK。”
　　停车场里排气扇的声音从车窗下溜进来，激起一阵尴尬的沉默。
　　季杜衡轻咳一声，开了广播：“你指路，去你住的地方。”
　　“噢。”李冬青解开锁屏，没有新信息，信息最上边那个是老师发来问他怎么又不去学校的短信。他在几个桌面间来回滑动了几次，觉得无聊又放回去了，“在一中东门，正对着东门的那个小区。”
　　季杜衡乐了：“比我那房子离学校还近。”
　　李冬青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哈欠，微微挺直背脊：“是啊。他们压根不知道我住哪。”
　　季杜衡顿了一下。
　　李冬青这时已经半眯上了眼，身子向下滑了滑。
　　“你睡会儿吧，快到了我叫你。”季杜衡看到他的小动作，调小了广播的音量。
　　久违的倦意席卷而来，李冬青抵挡不住，很快睡了过去，头渐渐歪向车窗，刘海顺往一边，露出了光洁的脸，长长的睫毛盖在黑眼圈上面微微颤动。
　　“睡觉的时候可乖巧多了。”季杜衡想。看李冬青那沉沉地睡相，像一只收了伪装和利爪的猫咪，让人想要挠挠他的下巴。
　　季杜衡勾勾唇，食指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地点着，又回到了懒懒散散的状态，车子在马路上慢慢悠悠地开着。

　　距离不远，季杜衡把车停在小区门口，看李冬青还没醒，听了几首电台里放的古怪的歌，他忍不住拍拍李冬青的脸：“李冬青，李冬青？到了！车能停这儿吗？”
　　李冬青迷迷糊糊地伸个懒腰，随口答道：“你靠路边停走进去吧。”
　　“好。”季杜衡很快停好车，看他还没彻底清醒，忍不住逗他两句：“是在等我帮你开门吗，殿下？”
　　李冬青睫毛一颤，猛地睁开朦胧的眼，顿觉有些羞赧，解了安全带就下车，狠狠地甩上门，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季杜衡强忍住笑，嘴角都有些抽搐。
　　“对了，一直忘了问你叫什么。”一直到上楼梯，李冬青才想起这个问题。
　　季杜衡实在忍不住乐了：“你都快被我拐回家了还不知道我叫什么，你心也忒大了。”
　　李冬青：“呵呵。”
　　季杜衡收住笑：“我叫季杜衡。月季的季，杜衡是中药的一种。我外公是中医，起名的时候随手一指，我就叫这个了。”
　　李冬青正要掏出钥匙开门，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头奇怪地看他：“……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季杜衡。”
　　李冬青乐得钥匙差点掉到地上：“你再说一遍？”
　　季杜衡看他笑成那样也顾不上生气，只觉得好笑：“你想笑就笑吧。”
　　“嫉妒恨？哈哈哈你外公到底有多大的怨念啊给你起这名字！”李冬青手一抖，钥匙最后还是掉在了地上。
　　这时门突然一开，李冬青笑声猛地一停，差点被自己呛到。
　　原来是房东听到声音，出来给他开了门。
　　“冬青回来啦？”房东看到李冬青眼眶里笑出来的泪水有些奇怪，“你妈妈说你不住了，我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李冬青听到“妈”这个字眼时整个人僵了一下，还保持着挂在嘴边的笑容：“谢谢叔叔，我……小舅来帮我收拾就好。”
　　李冬青他小舅很不客气接受了这个称呼，迈上几级台阶站到他身后，笑着对房东点点头：“这段时间冬青承蒙你的照顾了。”
　　俩人在客厅客套几句，李冬青先回房间。

　　李冬青坐到床上，整个人呈放空状态，眼眶里笑出来的泪也无影无踪了，心里百味杂陈。
　　他再次证实了一点：他不过是一个名不副其实的孤儿，别人一句话，就能让他搬去一个陌生人的家里，甚至还要另一个人代为转告，他才能得以知晓。
　　出奇没有真实感。如毛姆所说那样：“像一个我看着另一个我在海市蜃楼扮演各式各样的角色。”
　　李冬青的眼里满是迷茫。
　　像村上说的那样，他现在就是戴上了不合适的眼镜的人，一会儿觉得远处的东西很近，一会儿又觉得所有东西都很模糊很远。
　　他试图摆脱那种无力感，摇摇晃晃站起身，拿下放在柜子顶的行李箱。当他把被子叠好放到最下面时，门被敲响了。
　　“冬青？”季杜衡在外面唤他。
　　李冬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过去靠在门上：“杜衡？”
　　那边愣了一下才叫道：“奶奶个腿……要不要这样玩隔门深情呼唤！你快点啊，我还没吃午饭呢。”
　　几句话打破了房间里奇怪的氛围，古怪的感觉一下子如潮水般褪去，李冬青如释重负。他挂上笑容，乐呵呵地哼着歌换了平常的t恤和牛仔裤，继续去整理衣服。
　　不着调的小曲儿直到他看到了衣柜里藏着的药才猛地停下来。
　　是上次楚静开给他的，到现在还没开过。
　　他捏紧了药瓶。
　　“咚咚。”
　　“我在客厅和房东大叔对坐着太尴尬了，还是进去帮你吧。进来了啊！”
　　李冬青刚要说好，余光看到蚊帐时突然意识到什么，把药瓶往衣柜里一塞就要扑过去掩门：“我\靠不要进来！”
　　然而季杜衡话音刚落已经把门推开了。
　　李冬青：“……”
　　季杜衡：“……”
　　季杜衡：“？？？”
　　两人，隔着一间满是粉红色的，男生的房间，四目相望。
　　没错，李冬青他最喜欢粉色。
　　“你……”季杜衡拾起脚边被踢到一个粉红色的抱枕，说不出话来。
　　李冬青整个人都炸了，脸红得像要把所有缺的血色都一下子补回来：“我什么我！你要进就快点进！随手关门！”
　　季杜衡一步迈进他的房间，关上了门，站在李冬青的床边看着他粉色的蚊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手上还拿着刚刚拾起的粉红色的草莓形状的抱枕。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季杜衡心虚地先移开了眼。
　　季杜衡平时和邵东那个大老爷们儿玩得太随心所欲，这会儿开始后悔自己太随便了，又不合时宜地觉得这小孩实在可爱。季杜衡看着他背影嘴唇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干巴巴吐出一句“抱歉”。

　　“没关系。”李冬青转身蹲在衣柜前收拾衣服，眼眶发热。
　　他是喜欢别人因为他而感到不自在没错，但这会儿却有些难为情，毕竟这才是他。
　　不是会在课后穿荧光绿鞋子，带墨镜装逼膈应人的他，也不是学校里装得面面俱到实则永远置身事外的他，而是喜欢粉色，从来没有外人知晓过的，没有经过伪装的他。
　　他突然有种被窥探了隐私的难过。
　　然后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头。
　　今天的第二次。他没躲，继续着手上整理衣服的动作。
　　那只手先是虚虚触到他的发梢，见他没有反应，便小心翼翼地抚了上去，手心温暖而干燥，揉了一把他的发丝，像是怕惊扰了小动物般温柔，把他的难堪、担心都一并揉去了。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慢，接着他听到了身后人压低声音的一句呢喃似的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闯进来的。粉色很可爱，我有时候会穿粉色的衬衫去酒吧。”
　　李冬青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似乎是有点委屈。直到现在他才真正觉得委屈，真是太奇怪了。
　　但他还是认真地回道：“没关系。我就是喜欢粉色，你没有必要道歉。”他本来想要找借口说那些是学妹留下的，却没想到这个人……
　　那只手拿开了，李冬青回头，看到季杜衡还抱着那个草莓抱枕，脸上是毫不敷衍的笑容：“你……没什么。待会儿去买床顺便多买几个这样的抱枕吧，手感很好，看起来也温馨。可以放在那边的布艺沙发上，就是……上面堆着衣服，有些乱，需要整理一下。”
　　李冬青点头：“嗯。”
　　季杜衡后退一步，看向书桌上摞着的画具和墙角的画板：“你是美术生？”
　　“算是吧。”
　　“噢。”季杜衡没有问那个“算是吧”是什么意思，转而去把桌上散乱的课本都堆起来，“我帮你收拾书一下吧？再磨蹭下去都能吃晚餐了。”
　　李冬青闻言加快速度把不多的衣服塞进行李箱，想了一下还是把那些药和床头助睡眠的药一起藏在衣服下也放了进去。

　　李冬青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脸上的红晕已经彻底褪去了。他按按眼角，又看向季杜衡，一句谢谢怎么都吐不出口，最后只打趣道：“你刚刚说你家沙发很乱？该不会全都很乱吧？”
　　季杜衡笑道：“还真被你说中了。”
　　李冬青：“……”
　　两人随口聊着，很快东西都装好了。李冬青还好，颇为愉悦地又哼上了自编的调子，就是一直懒得运动的季杜衡被累得够呛，趴在床垫上不愿起来：“……现在我是一点都不想动了，就想在这里睡到天荒地老。请搬家公司来搬吧。”
　　李冬青瞥他一眼：“那么点运动量都受不了？”
　　季杜衡不答，一边像咸鱼一样翻了个身，一边真的叫了个搬家公司，最后才不情愿地站起来，“走吧，再去买些东西。钱可以跟你爸报销吗？”
　　“你不是啃老吗，还在意这点钱？”李冬青似笑非笑，心想那人肯定会嫌麻烦，让管家直接把一年的“照顾费”都打到季杜衡账上。

　　季杜衡过了很久才接话：“说得没错，反正不是我的钱。所以我平时吃东西都点两份，吃一份扔一份……不过这样算下来，你倒是省下不少生活费。”
　　李冬青没察觉，头也不抬地道：“噢，代我谢谢你姐。”
　　“嘿，我是不是还该替季云华说声不客气。”季杜衡乐了，一时又有些感慨，“算了，你那些生活费就自己留着用吧。就是可怜了我，女朋友都还没有呢，就要先体验一把当爹的滋味儿。”
　　李冬青忍住笑：“我叫你一声爸你敢应吗？”
　　“儿砸，爸爸在。”
　　李冬青也乐了：“真是臭不要脸。”然后突然想起之前一直提醒自己最后还是给忘了的事：“我忘记买方便面了。”
　　季杜衡手上转着手机：“方便面有什么好吃的。儿子，今天就给你尝尝爸爸我的手艺。”
　　李冬青：“你还上瘾了啊，爸爸。”
　　季杜衡没想到他还真叫了，愣了一下才腆着脸应道：“哎。”
　　两人都差点笑趴在地上。
　　李冬青：“你脸真大。”笑过之后他自己倒有些怅怅然。他感觉季杜衡身上有种特殊的魅力，能让他彻底放松下来。
　　季杜衡浑然不觉这小孩心中所想，道：“走吧，买完床再跟我去买菜，我下一次厨，庆祝我们开始互相折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