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罗曼史》艾草团

1、第 1 章

　　“安琪，救命！十分钟之内不赶过来，你就别想听到我的遗言！”

　　大中午的，张翘楚给陈安琪打来电话，而且气息之微弱，听起来确实象“这是我最后一口气”。

　　尽管催得十万火急，陈安琪还是先把手边的便当草草吃完，又将资料堆积如山的办公桌面整理了一下，才脚不点地地赶到三个街区外的这家提供咖啡和中西式简餐的店里，其时于杏阳已经姿势优雅地坐在桌前。

　　安琪落座后，用探询的目光看向于杏阳，于杏阳表示自己也是不明真相的群众之一。长桌另一端，张翘楚吞下一口饭，痛苦地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先让老娘吃完这顿饭。”又就手把那份烫金的，看上去颇为豪华大气上档次的菜单递给安琪，“快，最近有什么倒霉事，奉献一件，让我舒缓胸中这一口鸟气。”

　　这是三人小团体的惯例，碰上有谁心情不好，其他两个就有相互比惨的义务，没有最惨，只有更惨，只要人人献出一点霉，世界瞬间更明媚。安琪和于杏阳相互谦虚一番，最终于杏阳败下阵来，撑着额头想了一会儿说：“孙小米昨天早上，对着我花一小时准备的早餐说，你放过我，让我吃一桶方便面吧！”

　　孙小米芳龄17，正读高三。为了能让她以充足的精力投入高考，她娘亲于杏阳每天钻研厨艺，用她能找到的最新鲜最环保的食材，做好爱心餐，荤素搭配，花样翻新，周一至周日绝不重复。听到这么没良心的话，张翘楚义愤填膺：“不吃饿死她！这个养不家的小白眼狼！下次让我们吃，让她在旁边看着！”

　　“这和你的厨艺好坏毫无关系。都是青春期惹的祸。这句话绝对不是出于她本意，而是体内澎湃的性激素在作祟！”安琪安慰道，并不负众望地说：“要说我才是真的惨好吗？咱们办公区旁边的茶水间，不是每到下午光线暗么，必须开灯，昨天停了会儿电，朱迪那二货就说，陈姐，呲呲牙，让我看看你在哪里。”

　　果然快乐是要建立在朋友痛苦的基础上，张翘楚一边乐一边安慰安琪“这都是命”。等相互嘲讽完毕，张翘楚言归正传，叹了口气告诉大家，一小时前就在这间咖啡厅里，她和一个陌生男人举行了一项流传已久如今席卷中国大地的民俗活动，那就是相亲。

　　要说大中午的相亲这事十分令人费解，不过张翘楚不是一般人，她身为报社记者，行事诡异，每每不能以常理来推测。以她的说法，这是双方协商定下的，她对此并无异意，甚至也不介意对方是个年轻的胖子，还秃了前半拉脑门。问题的重点是，这位据说是青年才俊的某大学物理系副教授在寒喧片刻后，竟然问了她一个问题。

　　“他问老娘，是不是，处、女。”张翘楚咬牙切齿地说。

　　安琪和于杏阳同时躲避暗器似的向后仰，夸张地抽着凉气，“太不委婉了！”

　　张翘楚悲愤地说，“老娘直接甩他一段话：有房吗？在哪儿？多少平？有车吗？啥车？咋不健个身？咋不植个发？平时是不是有肝肾虚弱、两膝酸软、腰背无力等症状？要不咋年纪轻轻秃成这样……”

　　不远处，一个头发稀疏的男子从饭桌前抬起头，悲愤地朝这边看了一眼，让另两个女人有了莫名的歉意。于杏阳安慰她：“常年相亲，偶尔碰到个把渣男是难免的，见着见着就习惯了。”

　　“我觉得我现在就象打通关游戏，婚姻这一关，我TND总也过不了啊！每次开始相亲，都会充满信心地来，最后又充满郁闷地走。知道相亲的人最可悲在什么地方吗？不，不只是单身，单身毫不可怕，这表明，我他娘的心里连个喜欢的人都没有啊！”

　　面前的姑娘怎么看也属于眉清目秀的，圆圆脸上两酒窝，看着就招人喜欢。不知为何，却总找不到合适的男人。于杏阳说：“你还年轻貌美着呢，一定会碰到一个你喜欢同时也喜欢你的男人的。”

　　安琪也乐呵呵地安慰她：“是啊，再说，即使这辈子碰不到你爱的男人，那又如何？你还可以生一个男人来让你爱。”

　　这么乐观的想法终于把张翘楚逗笑了。随后另两个女人很诡异地对视一下，小心措辞：“其实吧，我们对教授那个问题……也很好奇，”盯着张翘楚睁大的眼睛凑过去，“那个……翘你还是处女吗？”

　　“卧槽你们还是人吗？”张翘楚恼羞成怒。

　　“真的还是老姑婆？”两个老女人神情充满调侃，“啧，都二十六岁了呀！”

　　“滚！”张翘楚掷地有声地吐出一个字，终于把她被本次相亲带来的郁闷发泄殆尽。

　　同人不同命。二十六岁的张翘楚正从平淡生活里突围，二十八岁的陈安琪却觉得平淡生活是种奢望，往往在她刚奋力解决掉生活中的一个麻烦，另一个麻烦就会接踵而至。因为张翘楚刚刚告诉她，根据他们报社跑财经组的同事提供的小道消息，她供职的这家公司恐怕马上要被一家大公司收购了。

　　安琪是一家视频门户网站的用户界面设计师，简称UI设计师。这家名为古冬的网站创办不到五年，目前却风头甚劲，已经进入同类网站排名前三，还大有与第一一争短长之势。突然听到兼并的消息，让安琪很吃了一惊。

　　“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财经组的小茂亲口告诉我的。听说要收购你们的，就是大名鼎鼎的云联集团。”

　　云联集团曾是互联网企业中的一个传奇。集团现在的总裁、CFO、总工，号称为云联三剑客。当年三个不名一文的毛头小伙子，联手以70万元启动资金和10名员工为基础，创立了云联网络，三年后，云联在海外上市，当年的无名小卒遂跻身成为互联网新贵。如今云联已经成为年收入超过150亿元的互动娱乐文化企业，在文学、音乐、影视、旅游等多个领域均有建树。即使如安琪这样的蝼蚁之辈，也对云联总裁曾少联如雷贯耳，并对其生平事迹略知一二。

　　不过让张翘楚大感兴趣的是云联的另一个创始人，也是云联首席财务官，此人据说叫郑东耘，是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富二代，拥有出色的资本运作能力。不过，与曾总裁频频在各大媒体上露面不同，此人极为低调，从未接受过媒体的任何采访，甚至鲜少在公众场合露面。

　　“翻云覆雨的资本运作大家！”这位以前的财经记者如是评价。

　　安琪听了很忧虑。这些年来，她对自己在公司的定位是：一位混吃等死却又不失勤恳的中年妇女。这个阶段她需要安定，讨厌任何改变。但收购之后，古冬的人事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如她这样的蝼蚁是否可能在这场动荡的局势中遭遇失业威胁？想到这，安琪立刻一阵皮紧。

　　“不要紧的，古人云，变则通，通则达。说不定这场收购是你的机遇。”三人小聚结束后，于杏阳在送安琪去公司的路上时，如是开解她。

　　安琪看着车窗外，初夏白花花的阳光照着，这座城市即将迎来它炙热可怕的夏天，“该来的总会来。我现在以不变应万变。”

　　“正是，到哪里都缺不了做事的员工。”于杏阳看看旁边的姑娘，虽然长得黑，可乌眉俊眼，腿长腰细，倒生就一份十分难得的英气。“……倒是你个人的事也要上上心，都离婚好几年了吧？怎么硬是不见你往前走一步？”

　　安琪笑，说：“杏阳姐，咱现在不缺男人，缺钱！目前我面临的所有难题，其实都可以通过多挣点钱来解决！”

　　“依我看你也不是缺钱，是缺心眼！”于杏阳恨铁不成钢地说：“找个好男人，不就可以帮你分担一下经济压力吗？”

　　安琪笑了笑不说话。她想，杏阳真是太天真了。自己目前的困局不正是“男人”这种生物造成的吗？这世上，唯有钱不会辜负你。你对它有多热爱，它就会回应你多少。

　　“我们家老孙有个朋友想介绍你认识一下。听说条件不错，有兴趣的话见一下？”于杏阳再接再励。

　　“我哪有时间？”安琪推托。

　　“你不会挤一挤吗？时间这东西就象女人的□□，挤挤总会有的。”一向优雅的于杏阳说这话时，很邪恶地瞟了一眼安琪胸前。

　　果不其然，她得到了一声娇叱，“滚！”

　　接下来，安琪在公司里度过了一个极其忙碌的下午，边忙还边以一种即将被打包出售的心态纠结了一番。下班后又拐到附近一家医院去拿了自己的体检报告，她现在格外惜命，每年一次体检雷打不动。在回家的公汽中，安琪细细地看完了体检报告书，无意中抬头，看到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脸。

　　这张脸看起来还很年轻，可是表情麻木，似乎从灵魂深处弥漫出深深的倦意，和公交车上闷热难闻的气息一起包裹着她。

　　很困，今天中午没睡午觉就尤其困。每天中午吃完便当后，趴在桌上睡半小时是安琪一天当中难得的福利，唯其如此，才能撑着她度过忙碌的下午；才能让她以饱满的精神去迎接儿子，伺候那位爷吃喝拉撒、辅导他做手工作业、给他讲故事、应对他所有好的或不好的情绪；才能在九点半儿子上床后火速做好家务，洗漱完毕，完成接下来的插画订单……

　　这样的日子，每一天，每一环都紧密相扣，如同一场战役，一个环节出现漏洞，都会导致整条战线的崩溃。

　　是什么时候开始，就必须这样活着？以一个战士的姿态，穿行在这座灰色的城市中，希望从困境中杀出一条血路，让自己得到救赎？

　　然而安琪的感伤并没有持续多久。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公汽上的人东倒西歪，安琪登登登地向前冲了几步，差点跪倒在前门，胡乱薅住一条领带，才算稳住。

　　刚才还死气沉沉的公汽上一片哗然，有人抱怨踩了自己脚，有人气愤撞到自己头，众多声响中安琪的声音格外悲愤：“开什么玩笑啊师傅，我家里还有五岁儿子和30年房屋贷款啊师傅！”

　　当安琪惊魂未定地走进一家托管机构时，天色已经擦黑。她家少爷陈跃然就读的幼儿园附近，有好几家这样的家庭托管班，四点半放学后，那些父母都得上班的孩子被接过去暂时照顾一两个小时。很显然安琪今天又是最后一个来接的，空荡荡的房间里，陈跃然用他肥短的小胳膊支着脑袋坐着，背着小书包的身影很有几份幽怨。

　　刚跟托管老师说过再见，小人儿就愤愤地絮叨起在幼儿园和同学打架的事情，完了虎目蕴泪道：“我十里磨一剑，要他好看！”

　　“是十年磨一剑……”,安琪更正，并附合道，“你同学叫什么来着？……那个李浩阳确实太过份了。”

　　“是的，他是个危寄小人！”陈跃然铿锵有力地对他的同学鉴定完毕，话锋一转，“今天你又来晚了。”

　　“是卑鄙小人……”，安琪赶紧主动道歉:“对不起，因为要拐去医院拿一份体检报告。”

　　“体检？”陈跃然的江湖纷争被这事冲淡了不少。安琪于是在胸前比划了一下：“上次给你讲过，肚子里不就是心肝脾肺肾吗？体检就是请医生检查一下这些器官有没有毛病。”

　　陈跃然看向她的眼神立刻万分惊悚，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医生把你切开了？”

　　安琪怔了下，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一下午郁积的疲惫和不安瞬间烟消云散。

　　这便是她的骨中血，血中肉，她为之奋斗的不竭源泉，即使走得再累，离得再远，只是想一想他可爱的样子，便能让她立刻化身斗士，满血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