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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琉璃心瞳 ...

  •   昂驹刀废铁一样地掉落在黑玉地面上。

      陆吾浑身是怨鬼的咬伤,伤口的黑气满满地散去,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又跌下去,又爬起来,挣扎着站起来……

      面前那人,面前那人……

      “不,求求你,求你不要看……” 姽歌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佝偻的身影在地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把头埋进臂弯之中

      他僵直了背脊。

      莲季见他二人这样的形容,心中不知从何方飘来一股浓烈的悲意,不禁抽泣着鼻尖通红,连渊沉默地立在一旁,面色中亦有些不忍。

      只听得风中传来女子的悲鸣,声如泣血,一遍又一遍。

      “不要看我……”

      “求求你不要看我……”

      陆吾唇抿成一条线,眼神中燃暗火,盯着她,一缓步一缓步地走上前去。姽歌筛糠似的跪在地上抖着,干瘪枯瘦的身躯全然不复往日艳丽丰腴的光彩,低头的地方,地面已被水渍洇了一片。

      那一刀,斩了她和宿命的抗争,斩了她的善恶,也斩了她的伪装。

      残页同她心口相连,永生不死的诅咒,被残页反噬之力毁去,她如今将死,身无一丝术力,身上的画皮早就化作齑粉,碎落一地……

      逃不开宿命,若是反抗,就要被宿命压碎。

      随着陆吾越走越近,她膝行地向后退去,低着头拼命地摇头:“不,离我远一点……你走!!你走啊!!!”

      终于再无路可退了。

      陆吾单膝跪着,将右手的宝刀昂驹插到地上,伸出手来捏着姽歌的下巴,迫得她抬头看着自己。

      他手上使了十成的力气,也不怕将她弄痛了。

      姽歌紧紧地闭着眼睛,泪珠连绵不断地顺着脸颊滚落到下巴尖,只见她哭得满眼通红,巴掌大的脸上纵横交错,苍老得如同一块树皮,温热的泪水填满了脸上的每一条苍老的沟壑。

      这样的她一点儿也不美,也不媚,就像一块破破烂烂的破布。

      陆吾用拇指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像是要将她的痛苦从岁月的沟壑中抹去。姽歌紧紧地闭着眼,唇色发白,每每想低头挣脱开他的手掌,陆吾都要迫她昂着头,看着自己。

      “为何不敢看我?” 陆吾声音低沉,“你看着我。”

      姽歌声音颤抖:“其实我原本就是……这副样貌,只怕污了你的眼,并不是想要瞒着你。一开始见面的时候,我……重伤在身,不敢让你晓得我就是魔君,怕你一刀杀了我。后来也是迫不得已……”

      姽歌偏过头去不敢看他,将唇咬得出血:“你走罢。我又救了你一回,从此以后,你我两清了,我不欠你的命了。”

      “两清?”他靠得如此之近,说出来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更伤人,“你总是想着自己是不是?从来没有问过我是怎么想的。”

      她过去千方百计不愿让陆吾见着自己这副样貌,现在见着了,想必就更厌恶她了。他一定在怪她蒙蔽了他这么多年,顶着一张美人皮招摇过市,内里却是一个白发佝偻的九旬老妪。他在被蒙蔽之下救了她,她却做了小人之事,破坏了他和叶婉华的姻缘。

      她知道自己错了,不该毁了他安安稳稳的岁月……他本可以一直是终南大弟子,继承掌门之位,同叶婉华有一段美满之姻,人人羡慕。

      她却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私心,将这一切都毁了,害他承受宗门指责,背负叶婉华的死,漂泊在外,受尽磨难。

      不过,也好,他很快就再也不会看到她了。

      “你想要我做什么。” 姽歌万念惧灰,“我快死了……不能……不能再给你什么了……”

      她向来就是这样,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自说自话,自以为是,倔强得不肯抬头看看,躲在自己的画皮里,以为谁也看不穿。

      陆吾苦笑了一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一只手替她擦了擦泪痕,胸口起伏了片刻,垂头含住了她的嘴唇。

      天地万物都静了下来,一根针便能搅出巨大的音量。

      姽歌连剩余的泪水停在眼眶中都未曾在意,神情像是被劈了一道,比方才更空洞了。

      这场面要多诡异有多诡异,年轻高大的男人抱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男人用手臂困着她,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勺,两人细细密密地吻着,极尽温柔缠绵。

      不过片刻,姽歌反应过来狠狠地推开陆吾,擦了擦自己干瘪的嘴唇,眼神躲闪:“要报复便换一种方法,你这么做,连我自己都恶心。”

      陆吾不语,把姽歌的手重新拉过来捏在掌心里,让她抚摸着自己的眼角。

      只见陆吾眼中闪烁着琉璃般通透的五彩光芒,瞳底一尾双头鱼的印记若隐若现。这印记莲季曾经见到过,只是那时没有显露得这般明显,她还以为是什么终南一派的独门秘术。

      姽歌看了一眼就挪不开去了,只见她剧烈地呼吸起伏着,眼中全是震惊。

      她看着陆吾的眸子久久不能言语,很快的,压抑着低低笑声响起来,嘶哑悲戚让闻者心碎。

      “琉璃心瞳!他泡过灵境瀑布!他有琉璃心瞳!”也不知是谁替她喊了出来。

      莲季拉了拉连渊的衣角:“上神,什么是琉璃心瞳?”

      连渊淡淡回道:“长时间泡过灵境瀑布的人会拥有琉璃心瞳,不隐藏时,瞳孔呈双头灵鱼状。拥有琉璃心瞳的人能看破一切伪装,不会被任何术法迷惑。”

      “听说魔君的画皮术是六界顶尖的……”

      连渊摇了摇头,声音清冷:“拥有琉璃心瞳的人,世间再无术法能障其眼。”

      “那这么说,岂不是……”

      “陆吾从最初开始,就看到了姽歌的样貌。”

      莲季震惊地不能自已,结结巴巴道:“这么说来,那……那姽歌画皮做的那些事,陆吾也都是知道的了?” 她咽了口口水,完全不敢相信:“这两人一个演戏一个看戏,中间这许多的纠葛误会原来,原来……”她原来了半天也没原来出个所以然出来。

      月无言和顾七立在一旁看着,也有些叹息。

      月无言皱眉道:“我原先看情形,还以为魔君害得不过是单相思,现在看来,陆吾怕也是一样情关难过。可陆吾又为何要将琉璃心瞳的事一直瞒着她呢,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顾七“嗤”地笑了一声,把手背在脑勺后面,说道:“你傻呀,难道陆吾告诉了就能和她在一起了?你忘了陆吾是什么身份--锄魔卫道的终南派大弟子。这一身的荣华全是终南仙派给的,逃过一次指婚已是大逆,若是再叛了师门和姽歌在一起,你当他两还能有安宁日子好过?姽歌千方百计地大包大揽自泼脏水,为的不就是护着陆吾么,陆吾又岂能不知?魔君早就不是过去的魔君了,受了凤影神谕,现在不过是个法术高强的普通人,若叫仙界知道了,魔界还有安宁可言?”

      “你知道的挺多的。” 连渊插话道。

      顾七窒了一窒,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书读的比较多。”

      他随意地看了眼连渊,满不在乎地转过身,顿了顿又对月无言道:“再说了,月儿你且想一想,姽歌千方百计地画皮,为的就是不让陆吾知道她的样貌,陆吾又怎可能当着她的面拆穿?若是不爱也就罢了,这爱人的人,哪里舍得伤害对方一星半点?姽歌本就轻贱自己容貌苍老,陆吾若说出实情岂不是更加残忍。”

      月无言听到这话眸色暗了暗,点了点头不再搭话。

      ……

      姽歌神色麻木,喃喃了几遍:“原来你早就知道了。”然后便将手从他的手掌里抽出来。

      陆吾反握住她的手,不让她抽回去,她挣扎了几下见挣不脱,声音轻轻地抱怨:“你弄痛我了。”

      陆吾这才放了手。但他眼睛片刻不离地盯着她,生怕一眨眼,她便要消失。

      “你不必怜悯我。”姽歌双眼布满血丝,无神地看着他,说完又从随身法器中取出一张人皮来,指尖一晃就要穿在身上,说道:“要怜悯,就等我穿上这人皮再怜悯我罢。”

      陆吾飞快地将那人皮劈手夺过来,扔到一边,用雷决劈成粉末。

      他紧紧地抿着唇,摇了摇头,张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

      姽歌嘴角流出一丝血,极缓慢地伸出手来,颤抖着攀上他的背脊回抱住他,声音干巴巴地说道:“其实,我想要你这么抱着我很久了。”

      陆吾将她抱得更紧了些,神色凄苦:“不要再讲了。”

      姽歌将一口血咽下嗓子眼,哑着声音道:“你是不是见我快死了,故意对我好来哄我。”

      陆吾从怀中摸出一个香囊来:“你还记不记得终南山下仙魔相斗那回?你披了两层画皮,我一眼便看破了。此后每日,我虽见着你画皮下的容貌,心中挣扎,想信亦不敢信。直到那日你走之前……落了两根白发在床上,我收了起来。后来婉华回了宗门,和我坦言修炼邪术一事,我方才知晓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

      “同婉华的婚约早已定下。大婚那晚前夜,你来了,我很欢喜,可后来却听闻你养了男侍,我想要硬闯魔宫同你问问你为何要这么做,谁知叫青檀拦了下来。却没想到,你是要逆天改命,若早一点知道,我……”

      他满眼是悔意。

      “逃了宗门之姻,等同于叛门,你替我揽了下了来,我却不能在宗门中再呆了……二十多万年,我才在天庭做到了司刑使……婉华之死是枷锁,你的画皮是枷锁,我的身份也是枷锁,我一年前终于找到一处秘境,这次来是想带你远走高飞,再不受理会这些了,可还是晚了一步。”

      姽歌沉默许久,转头看向连渊。

      连渊神色冷寂,启口道:“菩提树上你与陆吾无缘,我同你说过。”

      “信也是宿命,不信也是宿命,总要试一试才能死了心。”姽歌道,唇边露出解脱的笑意。

      “宿命真的牢不可破吗?”莲季拉了拉顾七的袖子,问道。

      顾七“呵”了一声,一脸玩世不恭,却不答话。

      她低下头看着那两缕白发,神色变得温柔,却又开始流泪:“陆吾,你不要骗我……我相信你,我……”

      陆吾将她密密地圈在怀里,用下巴低着她的头顶,握着她的手,道:“我实在见不惯青檀天天在你身边的样子。”

      她破涕为笑:“我这副样子,一定会将他也吓跑的。”

      陆吾闭上眼:“那再好不过。”

      她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苍老的脸上露出天真的神采来,双瞳清澈,一如往昔。

      她趴在他的肩头许久,许久。

      一阵木犀香风吹过来,她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陆吾抱着她的身躯,慢慢地那身躯从柔软变得僵硬,从温热变得冰凉。神谕在她死后便解除了,姽歌恢复成少女的样貌,粉白的裙裾落满了桃花,躺在陆吾的怀中一动不动。

      桃花香,木犀香,浓烈催人。

      他像是静止了一般,久久地不敢松手。直到艳阳落霞,直到霞光散尽,直到月上天幕,直到满空星斗。他就那么抱着她,也不哭也不笑,莲季见了他这脸色,不知怎么就想落下泪来。

      莲季挪着小步,走到陆吾身边,声音轻轻地对他耳边说道:“她走了啊。”见陆吾毫无反应,莲季又拉了拉他的衣袖,大声喊道:“陆吾,姽歌已经走了,你醒一醒。”

      陆吾这才回过头来,眼眶发红。

      世间真情难得。

      画着皮的人,人皮下跳动的是一颗赤诚红心,而那以真面目示人的良善之辈,心中却不知打什么算盘。

      辛亏他有琉璃心瞳,这才未曾错过了她这一颗真心一片真情。

      何事是真?何事是假?何事转瞬?何事永恒?

      情意是真,枷锁是假,转瞬的是这人间的桎梏,宿命的因果。

      永恒的是她的反抗,她的赤诚和真心。

      坦诚的人,被深爱的宿命扼住了咽喉,便想要去争,不论争不争得过,不后悔,即使粉身碎骨、罪孽缠身也要去,最后却也为了她的深爱,放弃了一切。甚至不惜戳破几十万年的伪装。

      在她心里,爱比什么都重要。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陆吾把她在怀中抱得更深了些,脸庞溢满了痛苦之色,眼眶通红。

      “谁说我们无缘,宿命吗?你用命去争的东西,我又怎么能够退让。”他的泪水像是血珠子一般滚出来,

      “我带你去一处地方,没有人能找到。今生今世,永生永世,谁也不能分开我们……”

      姽歌脸色苍白,像是在沉睡,裙子上的桃花开得正艳。

      陆吾亲了亲她的额头和眼角,将她打横抱起来,摇摇晃晃地向远处走去。

      这一场,宿命和真心,谁胜谁负?

      还是两败具伤?

      ……

      莲季本想去叫他回来,却被顾七拦住,冲她摇了摇头。

      ……

      少来喜,老来悲。

      鬼画人皮,堪不破的,是情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琉璃心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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