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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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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子翾也不是完全没有动过跟着高昀蓠一起离开花谷的念头。
他自己一个人的话,就像他反问的,到哪里都没有区别。
但是如果多一个高昀蓠的话,或许会有什么不同。
只是还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下定决心。
模糊的期待在心里,像一抹苍白的影子。
苍白而缺乏必要的热度。
所以黄子翾淡漠如常。
淡漠地喝着酒,如常地不快乐。
在那场被高昀蓠摇醒的噩梦之后,黄子翾终于开始像高昀蓠一样,不再连名带姓地称呼对方。
距离似乎又拉近了一些。
就算并非自己所期待的结果,黄子翾开始习惯高昀蓠的存在,也是日渐不可否认的事实。
“昀蓠,你来中原之后,都去过哪里?”
晴光之下,花谷宁和。
黄子翾有时候会忽然觉得担心。
担心高昀蓠会对这样的日子感到无聊。
“沙漠。”高昀蓠回忆着,“龙门客栈,冰天雪地的昆仑,长安,万花。”
“……遇见给你取中原名字的人,是在?”
“龙门客栈。”
“哦。”
“你很在意那个人,还是这件事?”
“你说他是长歌门的。”
“是,他自己说的。”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年轻,颇俊雅,让人不讨厌。怎么?”
“曾有一名万花弟子,落入天一教手中,不幸被炼制成了尸人,最终被你遇到的那个人的同门除去。”
“为什么……不替他报仇?”
黄子翾听到高昀蓠这么问,转过脸来看了看后者。
“报仇?”黄子翾笑出声来,“除去一个尸人有什么不对吗?”他越说越轻,“更何况,他还是子或的亲生父亲……”
“子翾……”
“子或为了我,改姓更名,他原本不姓黄,也不叫子或,现在他叫黄子或,只因为我叫黄子翾。子或说,她在长歌门,她跟着他去了长歌门。”
黄子翾自顾自说着,眼里出现一种绝望的神色。
高昀蓠不明白黄子翾说的是什么,他只是听着,那些言辞和那种神色,都使高昀蓠的心感染上一股疼痛,他皱眉叫着“子翾”,那股疼痛甚至从声音里隐隐地透了出来。
别说了。
高昀蓠并不是不想听,他只是为黄子翾疼痛。
但高昀蓠并不会真的阻止黄子翾。
他愿意倾听黄子翾所说的每一个字。
愿意接受黄子翾的一切苦痛。
可是真正的苦痛,或许是无法被分担的。
就算如此,高昀蓠也愿意和黄子翾一样去承受,相比于那苦痛本身,高昀蓠更无法承受的,是黄子翾疼痛的样子。
“如果没有遇见我,你原本打算接着去哪里?”黄子翾向高昀蓠继续问道。
高昀蓠想了想,答道:“枫华谷,洛阳,或许还有华山。”
去华山自然是为了纯阳宫。
无需避讳。
其实黄子翾一点也不讨厌纯阳宫。
也不讨厌华山的冰清雪冷。
只是有黄子或的缘故,黄子翾也不愿主动接近那里。
枫华谷和洛阳就无趣得很了。
作为中原人,黄子翾已经去过很多地方。
既无新鲜感可言,也无中意之处。
“昀蓠,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没去过去看看也好,我就……”
高昀蓠很快打断了他:“你不想去的地方,我也无所谓。”
黄子翾于是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他本非执着之人。
连自己的事情都不执著,又岂会执着于别人的事情。
酒喝多了,也会变味儿。
如果能变得快乐就好了。
但时间长了,或许只会形成一种习惯。
一种不去做就会不快乐,做了却也未必有多快乐的习惯。
身为万花弟子,再不济也多少通晓医理。
只是不快乐这种事,无药可解。
或许总有一天,他所一直庆幸所有的酒,也会失去作用吧。
到时候又何尝不是病入膏肓。
一个不快乐的人,要如何去喜欢上旁人。
在丧失快乐的能力的同时,很显然有什么别的也一同丧失了。
没有谁有义务陪着谁老死,作为个体,孤独与生俱来。
黄子翾觉得,或许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特别是当他觉得连酒都变得不好喝的时候。
如果强迫自己跟着高昀蓠离开万花去那些他毫无兴趣的地方,他只会愈发行尸走肉。
高昀蓠想必也是明白这一点的。
所以为什么要喜欢上他这么一个麻烦的人呢?
简直一点好处都没有。
声音好听和笑起来好看,这样的原因,究竟能够持续多久?
倘若真的能够一直持续下去,那么,必定不是表面看起来这么肤浅的原因。
就算去问高昀蓠本人,他也回答不上来吧。
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只要不被对方伤害,只要还有希望存在,只要不被别人夺走,就会一直喜欢下去。
高昀蓠喜欢上一个人就是这样的。
所以喜欢上了就是他的,不是他的也是他的,嗯,就是这样不由分说,霸道谈不上,顽固是肯定的。
厌倦?
那是什么?
所有的厌倦都只能证明自己当初眼光出了问题。
所以自信自知者喜欢一个人从不厌倦。
别拿时间当借口。
那是灵魂之弱者才耍的把戏。
就灵魂这个东西而言,高昀蓠从不自我怀疑。
种种迹象表明,长歌门三个字,对黄子翾来说是一种禁忌。
他自己可以说,但别人最好别在他面前提起。
对黄子翾心底根深蒂固的绝望来说,任何东西都是苍白无力的。
包括高昀蓠对他的感情——高昀蓠明白。
好在高昀蓠不会有如同黄子翾一般的绝望。
这是他可以喜欢黄子翾的最基本的资格。
在他被黄子翾吸引的最初,高昀蓠并不知晓黄子翾的绝望,但当距离产生的美感背后显露出更多内容来之后,高昀蓠也从未有过退缩。
就凭这一点,高昀蓠就相信,黄子翾终将会是他的。
这个时节的万花谷仙迹岩的湖中荷花盛放。
这个时节的长歌门暑热闷湿,竹伊季整天照旧研文习武,自从上次在扬州捡了小命回来就更无懈怠。
这个时节的华山时雨时晴,黄子或的背上除了长剑还多了一把伞。
这个时节的章钧冉不在天策府,而且常常连郎小柏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阵雨来时,章钧冉在某条大道旁简陋的茶铺里,看到大道上冒雨奔驰赶路的马匹,想起那一天扬州运河沿岸惊心动魄的大雨,恍如隔世。
三把被人撑开的油纸伞。
一把在比黄子或年纪还轻的纯阳弟子房门前,伞下是青莲一般仙风玉骨的道袍。
一把在华山莲花峰,黄子或一个踏云落地,轻轻“啧”了一声,打开原本背在身后的雨伞,一边跑一边想,如果淋了雨生一场病,去找黄子翾,他会不会温存地替自己看病。
可惜,首先,一个习武之人淋雨生病,就像会游泳的人溺水一般,当笑话来说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笑。
一把在大唐疆域版图的某个角落,撑开伞的袍袖是火红色的,走入雨幕中的是章钧冉孤单而无法揣摩的背影。
三只往酒盏里倒酒的手。
一只在万花谷,黄昏,黄子翾屋前的廊阶上,是一只略带苍白色的手,白得近乎神经质,和长长垂下的墨黑青丝形成鲜明的映衬。
一只在纯阳宫,傍晚,黄子或弟子房内的桌上,是一只骨感白皙的手,手指修长悦目,指节分明,喜欢扣住黄子翾的脉门,或者把他的手腕,锁在自己的手心里。
一只在大唐疆域版图的某个角落,时辰不明,手臂上的袍袖是火红色的,手指的肤色并不是很白,但样子很匀称,同样有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灵巧和利落,还有,莫名地会给人倔强的印象。
两处骤雨,三把纸伞。
不知几盏薄酒,素手翻弄,终究敌不过无边旧恨,漠漠新愁。
“子翾。”
黄子翾转头看了看,带醉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高昀蓠像哄孩子一样地笑起来。
“你明白的。”
就算明白还是会这样问。
就是因为明白所以才会这样问。
这是黄子翾尚无自觉的有恃无恐。
“师兄~”
年轻的纯阳弟子叫他的时候带着上扬的尾音。
“没事喝什么酒?”
想从黄子或手里把酒杯抽走,却被后者敏捷地挥开了,酒杯已到了唇边,微微一送一仰脖,酒就滑入了喉中。
好吧。
“来来来,师弟陪你,不醉不休。”
于是师兄弟就相对喝了起来。
“悦谣,要是子翾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像我一样陪师兄喝酒吗?”
黄子或自嘲地笑起来。
“子翾恨我。他恨我爹,还有我。是我爹对不起他们。”
“所以你就为他连姓名都改了吗?”
“嗯。”黄子或重重地点头,严肃地道,“不这样就无法让他知道,我是他哥哥。”
“哥哥……吗……”
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上一辈的仇怨纠葛,酿出奇异的果实。
“师兄,你为何对子翾如此执着?”
黄子或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边回忆边笑道:“子翾很可爱啊,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小小的,又好看又安静乖巧,让我喜欢。”
你自己那时候不也小小的。
年轻的纯阳弟子撇了撇嘴,很有些不以为然:“说得好像你有多大似的。”
“我再小,也永远比他大啊。”
“对我来说,师兄就是师兄,不管你姓甚名何。”
黄子或看着谷悦谣的眼神里有些许欣慰。
“但对子翾来说,我是我爹的儿子,是‘那个人’的儿子。就算我为他抛弃了原本的姓名,这个事实依然无法更改。”
“师兄,对你来说,子翾只是弟弟吧?即便你再如何喜爱他。”
“是啊,我是很喜爱他,他本来就是我弟弟啊,不然呢?”黄子或不解道。
“不然,就会变成这样。”
黄子或刚想问怎样,就有温热而柔软的唇贴了上来,噙住了他自己的。
隔着桌子,谷悦谣的舌头毫不犹豫地撬开黄子或没有防备的唇齿,挑起黄子或的舌瓣,缠绕上去,辗转厮磨,黄子或脑中蓦然就是一片空白。
直到谷悦谣的唇舌退开,黄子或才愣愣地机械地问道:“悦谣,你干什么?”
谷悦谣愉悦地笑起来,恋恋不舍地将不安分的舌尖收回原位。
他用一只手捏起黄子或神情茫然的下颌,眯起的眼睛里恰到好处地敛藏着名为欲望的锋芒。
“师兄,我可不是你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