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七章 半醒半醉日复日 花落花开年复年 ...
-
"咿呀咿呀。"襁褓中的小婴儿挥舞着藕臂,笑着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一脸懵懂无忧。
抱着她的妇人小跑着穿过村庄,头上扎着一根头巾,在冬日却穿着破破烂烂的单薄衣衫,一双长满老茧的双脚从灰布鞋的破洞里露出来,冻得通红。瘦骨嶙峋,面黄肌瘦,她的手里牵着一个女孩,小小的脸上污渍一片,只有一双眼睛格外干净分明,在雪夜里闪着悲悯的光。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分外着急,"啪嗒。"妇人脚下一绊,啊一声跌在地上,手中襁褓摔出,小婴儿跌在地上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清脆震天。襁褓下的身体上布满黑色的瘤子,恶心可怖,不知道是生了什么病。"娘!"少女惊呼一声,赶忙上前搀扶,冻得瑟瑟发抖,少女跪在雪地里,"得快点,得快!"妇人木然得爬起,要去捡襁褓,少女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真的要把枸杞扔掉吗,他不会死掉吗?"
妇人瞳孔一缩,跪倒在地,掩面痛哭,"你以为我想吗,他长得这样....不扔掉他我们这个冬天吃什么!我们会被活活饿死的!"
少女看着妇人麻木的双眼和恶魔般疯狂的状态,吓得倒退一步,单薄的身体扛不住严寒,嘴唇青紫。
"呜呜..."妇人看着年幼的儿子,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眼神一利,看着那个啼哭不休的婴孩,爬过去用颤抖的双手拿起襁褓,将它压在婴儿的脸上,狠狠地,狠狠地,仿佛要捏碎孩子的脸。
雪不紧不慢地下,少女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将亲生孩子亲手杀死的娘,什么地方一寸一寸冷下去了。
啼哭声越来越小,终于,一切归于寂静。
"阿绣,你不小了吧,九岁,还是十岁。"下巴长满胡渣的爹捧着一只破碗,碗里一碗稀粥,米粒清晰可数,米汤清澈见底。"长得还可以。应该能卖不少钱"他阴恻恻地笑起来,有种非人的残忍。这逼人的世道啊。
"已经把枸杞...你还要怎么样!阿绣她是最后一个了"娘亲捧着破碗的手颤抖起来,眼中带着湿润的渴求,"臭娘们!还敢顶嘴!要不是我,你们早就不知道死在那个窟窿里。"爹暴怒地揪过娘的头发,"啊!"娘惨叫一声,阿绣从破木凳上跳起来,踉跄一步,害怕地叫起来,"娘!"那只破碗"啪"一下摔在地上,稀稀拉拉地破成千万片。
"快走!阿绣,快走!"娘利声尖叫,阿绣贴着墙壁,看着娘被破布一样拖拽着,那些瓷器的碎片划破了她的脚,她的手,细细的血线擦在地上,好像是世上最醇香的美酒。暴虐的爹目露凶光,拖着她的头就往墙上撞。
阿绣逃出门来,疯跑起来,下过雪的街道很柔软,有一种冷彻心扉的舒畅。
眼泪好像收不住一般掉下来,仿佛要融化了脚下的雪。
"啊..啊.."阿绣跌倒在雪地里,放声大哭,绝望而痛心的哭声回荡在寂静的小巷。
已经...回不去了。这个世界的孤儿啊。
她在雪地里睡着了,是一个老乞丐将她救醒。
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屁股。阿黄正蹲在自己的胸口上,暖洋洋的。看到她醒了,阿黄回过头来,讨好般用热乎乎的舌头舔舔她冻僵的脸。
阿绣被逗得咯咯直笑,坐起身来,老乞丐衣衫褴褛地坐在他身边,瞪着仅有的一只眼睛,他的另一只眼,被一条深深的疤痕贯穿,已经睁不开了。这样狰狞的老人露着一口漏风的破牙,笑得滑稽又疯癫。那只黄狗正傻乎乎得蹲在他身边,伸着红红的舌头,呵出一口口热气。
"丫头长得好看。"老人笑道,"可有去处啊,不如就跟了我这老汉,买给我当童养媳吧。啊呀这一双眼睛好啊,好看啊。"老人啧啧称赞。
摇摇头,阿绣蜷缩在角落,怯生生地问,"我可以跟着您吗,我会好好听话,不要打我。"
老人浑浊的眼睛闪过怜悯,桀桀地笑起来,"爷爷不打丫头,爷爷不打好看的孩子。爷爷喜欢丫头"
黄狗汪汪叫了几声,仿佛为新来的成员感到欢喜。
"爷爷!又快到冬天了啊,这个冬天又是一样冷啊。"阿绣搓搓手,朝身后的老人唤一声,老人抚摸着黄狗年老的躯体,咳了两声。"慢些走丫头,阿黄它累了。"
阿绣跑回来,看着黄狗失去光泽的皮毛,眼眶湿润。
黄狗艰难地抬眼,呼呼地粗声喘息,耷拉着耳朵,想要伸出舌头舔一舔小主人,可惜没有力气。
"这家伙...也想好好休息了呢,走了这么多年,熬不住了啊。"老乞丐叹息一声,笑出些眼泪,"咳咳。"老者咳出一口粘稠的血痰,"爷爷!"阿绣俯下身来为他拍背,一幅泫然欲泣的样子。
"哎呦我的丫头就是好啊!"老者笑着拍拍阿绣的手背。
突然一阵喧闹,歇息在路边的乞丐们闻声而动,从那显赫富贵的府邸里走出来个小厮,要将过夜的狗食倒在路边的水沟里,还未倒下,乞丐一哄而上,他们目露凶光,好像当年的父亲。狗食倒下,那些酸臭的饭菜倾在地上,乞丐们趴在地上抢食,像疯狗一样用手抓食,匍匐在地上舔食,啧啧有味,怕不能抢到更多,推推搡搡,厮打在一起,那个小厮嫌弃地将碗一抛,朝其中一个乞丐的头上狠狠踹下几脚,骂骂咧咧地关门落锁。这就是人啊,以一种最卑微的姿态苟且偷生的人啊。
阿绣握紧双手,面色苍白。"岁数变了,世道还是没变啊。"老者幽幽叹息,抱着怀中死去多时的老狗,闭上了眼。
"人不能没有心啊。"老者寻了一方干净的土地,开始动手挖坑,阿绣在一旁也开始挖,"要换作那帮人,铁定要吃一顿热腾腾的烤狗肉。"
阿绣面色一白,"呵,这可是我兄弟啊。"老者自豪得拍拍老狗的背,带着一种沉重的伤感,"我兄弟要好好睡一觉,可不能让人糟蹋去。"指甲尽断,流出血来,老者不停歇,直到压实土地,老者发出一阵浑浊的叹息,"丫头,人不能没有心啊。"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那句话。
"爷爷..."
好冷,北风开始刮了。
阿绣笼笼衣衫,把那张毯子牢牢裹在老者身上。
"丫头....我都快入土的人了。"老人退却,"爷爷,我不冷哦。"阿绣露齿一笑,耀眼的光从少女的眼中迸溅而出。
"哎..."老者慈爱地叹息,暖意从眼角的皱纹里丝丝渗出。拖着残破的躯体,老人感到自己时日不多。
"齐娘是位好心肠的夫人啊。"老者想到,"昔年我来这的时候承过她的恩。她会收你的,丫头你要好好听话。"
"爷爷你呢?"阿绣拉住老者的袖子,一脸无助。
忽然老者脸色一变,突然冲到街上,一把抓住那个正在走的妇人。
"哎呦妈呀!"妇人怪叫一声,身后一个小厮吓了一跳,正要过来拉开那个怪老头。不觉自家老板娘惊异地叫了一声,"五老!您怎么..."
"齐娘,我有事相托,咳咳咳..."老者费力地咳起来,"请...务必!"
阿绣跟过来,看着眼前这个妇人,年轻时该是个美人。苏绣的衣衫,华贵的明紫色,梳着随云簪,首饰虽不多却精细。
"这位是..."齐娘诧异地望着阿绣,"好一双眼睛。"
"这是我孙女,还请齐娘收了当个杂役也好,这孩子苦命啊。"老者恳请道。
"这..."齐娘似是为难,老者急急一撩衣衫就要下跪。"还请通融啊!"
"爷爷!"阿绣急忙扶住老者,冷漠疏离地瞪着齐娘,原来也是个伪善的富家夫人。
"使不得五老!"齐娘虚空一托,冷汗蹭蹭。
"爷爷咱们走!"阿绣气恼得拉着老人就要走,却一下看到齐娘腰间别的一枚玉佩,雕琢一支粗拙的牡丹,"那玉佩在发光啊!"阿绣脱口而出,随后一惊,玉佩怎么会发光!
"你..."齐娘似乎很是惊讶,"你是何人!"上来抓住阿绣的手臂,她的眼中意外地狂热。
阿绣甩开她的手臂,怯怯地躲在老者身后,不防老人一个瘫软,"爷爷!"惊叫一声,阿绣接住老人,"咳...额.."老人双眼渐渐涣散,一口气喘不上来,"爷爷!"阿绣慌张地颤抖,眼前传来娘被爹打的场景,惨叫,血迹,绝望,饥饿。
泪水滴落在老人的面颊上,是的,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她早知道的。
老人软软地笑着,"丫头...不哭,好好活..."
"爷爷...."阿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呼唤,好像要把老人的魂唤回来。
啊,好冷啊爷爷。
"五老..."齐娘看着口中呢喃,好像在念什么符咒,"来生幸福..."
转生咒。
阿绣把头埋在老者雪一样松软的尸体上许久,她抬手拉住齐娘的袖子,"求你...."
"我知道,小丫头,你跟我回酒楼吧,五老我会好好安葬。"齐娘轻声说。
阿绣不可思议地抬头,眼中泪水闪耀。忽然她笑了,破碎的泪就这样碎落在地上。
多年后齐娘问起她当时为什么笑,她想了一想,笑着回答,"爷爷喜欢我笑。"
所以我要笑着,一定要笑着啊。
"对了,丫头你叫什么名字。"齐娘毫不嫌弃地抱着老人的尸体,对身后蓬头垢面的小丫头说。
想起为了自己死去的弟弟,少女轻声说,"绣杞,枸杞的杞。"
活着就是好的。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绣杞推开窗户,惊喜地叫道,"啊呀落雪啦!"
白色的,如同尘灰般漫天飘扬的,死者的思念。
走好,爷爷。
好好活,我一定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