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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了见水中月 青莲出尘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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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江南是叫做吴楚的,杨柳阊门外,悠悠水岸斜。
曾经这镇子上一整条街的宅子都是柳家的,那可当真是很富硕显赫的人家,一扇青铜门,门前一对张牙舞爪的石狮子,铜铃似的大眼睛,分外瘆人。
柳老爷当年不知道何处得罪了皇帝,得了个不得善终的果,自己被囚在牢里活活老死,一家老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曾经显赫如山倒,据说他家唯一一个小儿被御林军活活扑杀在府前,吓地正房秦氏当时就失心疯了。
绣杞正啃一根萝卜,咯蹦咯蹦脆响,听得津津有味。那说书先生折扇一打,惊堂木一拍,倒是栩栩如生。齐娘呸一声将瓜子皮吐在地上,磕一声又咬开一个,打个哈欠。
齐娘携了绣杞来吴楚办事,具体办什么事,绣杞是什么也不晓得的,吴楚就数那桂花糯米藕出名,那真是甜而不腻,清香扑鼻。冲着这个,死活也要跟来了。
可惜来了半日了,只能啃萝卜。
说书的唾沫横飞。传说啊,柳家那小儿才几岁大小,还是个屁点事也不懂的吃奶娃娃,一下摔在地上鼻梁也碎了,五官也不见,血一直从前厅流道门槛上,秦氏抱着尸首死活不肯放,见人又啃又咬,黄鼠狼上身似的。
说书的抬起手仿了个贼眉鼠眼的凶相,嘴里唧唧咕咕,鼻子拱拱,听客们哄笑起来。
那女人失心疯以后那宅子里就有鬼了,后来连通明大师也震不住那鬼怪,一口老血喷在石狮子上,把隔壁住的王家当家祖宗吓得两眼一翻,邻里自此都搬走了,实在老的啃不动的,也躲得远远的。这小妖倒是不害人的,只是那宅子就没人敢进了,就这么空了几十年啊,灰都可以盖房子了,说书的比了一个厚度。绣杞笑起来。
后来,有胆大的进去瞧了一眼,依稀看到个穿个合欢八吉祥朵红肚兜的留辨小儿,趴在二楼红漆粗栏杆上咯咯咯笑得正欢,那人纳闷了,急急跑到二楼,哪还有什么小孩,结网结了一尺厚,梁上倒是有几只大得快成精的蜘蛛,再那四仰八叉地躺着。
那人朝楼下一瞥,又看见了个着玫瑰红蹙金长尾鸾袍的女子娉娉婷婷地走过,将那孩子抱在怀里,那人朝楼下喂了一声,刚想问哪里来的娘子,竟然跑到废院里玩来了。然女人似是没有听见,径直抱着孩子走了。
那大胆地痞下了楼,依旧什么也没看见,领悟过来是见了鬼了,吓得屁滚尿流跪爬着就出来了。绣杞骇了一跳,反观齐娘,却一幅昏昏欲睡的倦怠神色。
“听完了?”齐娘懒懒挑眉,“听完就走吧。”绣杞扭捏着只得站起身来,听那说书的还在断断续续说着,就是街尾那青铜门的大宅子,只有他家有青铜门啊。
街尾的大宅子,绣杞估摸着,暗自留心眼。
“齐娘,咱们到底是来办什么事啊?”绣杞踢过一块石,啪一声砸在一只趴在路边的狗身上,那狗当即痛呼一声,怒目圆睁,朝绣杞狂叫着追过来。绣杞一愣,哇一声叫出来,赶忙朝后跌跌撞撞地逃。
“诶!诶!有话好说!小兄弟,诶喂!别咬!我的香囊!我的玉佩!”绣杞尖叫连连,只听两只争斗不息,东奔西跑,狗叫声渐渐远了。齐娘拢一拢月白色的莲纹袖,“这皮猴,”无奈嗤笑一声,齐娘远望,人烟稀少,已走入了柳家那条街,一股暗香扑鼻。齐娘抬手掩鼻,神色一黯,不知是谁轻轻梵唱,似是哪里佛堂木鱼,语调温软,如沐春风。
“恭候多时。”
齐娘翻手掏出一瓣青色玉莲,“故人已归。”
青莲莹莹若水色,凉如溪泉,是上好的玉质。暗香登时散去,没有一丝声音,齐娘收起玉莲,对虚空遥遥一拜,“得罪。”
绣杞灰头土脸的回来,鬓发散乱,衣袖被抓破了好些,眼泪汪汪地捧着一个破地不识庐山真面目的香囊,齐娘眼见是这一幅光景,什么温柔秀美也装不下去,一个箭步冲上去拍掉绣杞手中的香囊,翻看外衫,“哎呦姑奶奶,你这是要干什么!这这这...上好的苏州云锦!我的银子!...我的心肝哟!”齐娘老泪纵横,“你再也别给我穿好衣裳了!”
“哎,齐娘,又不是我故意...”绣杞底气不足地嘟囔,“哎呦!”反被齐娘一个巴掌打在头顶上,耳畔又是齐娘无限感天动地窦娥冤的哭喊。
“的了,走。”齐娘拿出丝帕揩揩眼泪,变脸比变天快,恶狠狠瞪了一眼绣杞,拽过她的袖子,“还不快走!”“去..去哪儿?”绣杞一头雾水,“去那闹鬼的柳府!我得赶紧赚些银子来。”齐娘阴阳怪气,抬步就走。
绣杞赶忙跟上,忽然一阵淡香,素雅清凉,绣杞嗅了一鼻子,奇怪的歪头,“齐娘,好生奇怪,明明快入冬了,怎还会有花香,嗯...这香...是莲花吧。”
齐娘脚步一顿,眸光尖厉,却没回头,淡笑道“哪有什么香,你的鼻子坏了吧,十月里哪来的莲花。”“是吗...”绣杞朝空中嗅了一口,突然脑袋一阵眩晕,齐娘拉住她,反手一甩,她被拖的一个踉跄,“吃了!”拿出一颗黑漆漆的丹药,齐娘眼神淡漠,绣杞接过,默不作声吃下,“齐娘,这里...当真有妖怪吗....”
“不是妖怪啊。”齐娘长叹一声。
柳府,一块楠木牌匾,一对石狮子,一扇青铜门。
绣杞莫名紧张,上前握住门环,啊一声缩回手来。“怎么了!”齐娘走上前来。“烫手!”绣杞惊叫道,“这门环烫手啊。”齐娘一把握住门环,冷的一龇牙,“胡说什么,分明是冷的。”
绣杞愣了,是烫手啊,那样炙热绵长的疼痛,就像....温热的血液....
嘎吱一声,齐娘推门而入,绣杞探入个脑袋,杂草丛生,门前铺着厚厚的落叶。又来了,莲花的香味,“有鬼作祟啊!”绣杞紧紧揪住齐娘的衣摆,唯唯诺诺的缩在齐娘身后。
“住口!”齐娘急急斥责,压低嗓子“你个现世宝,少给我惹麻烦!别说话。”
绣杞只好闭紧嘴巴,柳府虽然萧条,却不阴森,反倒透出一股安宁的气息来,绣杞好奇,也不再畏缩了。入了垂花门,便是内宅,中央放了石质的座椅,竟是精巧别致,石桌面上放着一朵青玉莲花的插香台,莹莹润润,分外好看。绣杞走近一看,竟是缺了一瓣莲,绣杞看着缺口,脸色忽的一白,“齐娘...”话还没说出口,齐娘已然上前,手中那瓣残莲对在缺口上,咯地一声,竟然重合,完好如初,半丝缝隙也没有。
香气愈加浓郁,玉莲花散出淡淡白光,幻化出一个素衣长发的女子,手中握着一炷香,正袅袅燃着。
云髻雾鬟,螓首蛾眉。女子睁开眼,眼中是一片莲的白,空荡荡的白。
“哎呦!”绣杞一惊,好漂亮的妖怪!齐娘面目恭敬,竟然跪地叩首,“无意惊扰上仙,还请上仙莫怪。”
诶?绣杞脑子一空,齐娘一看绣杞直愣愣盯着那女子,又气又惊,急忙将她拉下,跪在身旁,“竖子无知,亵渎圣颜。”齐娘语气恭敬至极,绣杞逼着低头,“胡闹,怎可直视她的脸,眼睛会被灼瞎的。”只听齐娘这样说。绣杞大惊,不敢抬头。
“无妨,请起。”声音空灵,的确是带着让人不忍亵渎的出尘。
绣杞爬起,女子已经消失,青莲上却插了一炷香,青烟缕缕飘渺。
“敢问碧姬如何。”声音陡然传来,带着一丝无奈的伤感。
“魂魄溢散,只留一魄于莲中。”只听齐娘这样说。
碧姬?什么玩意儿?绣杞想了想,脑中传来嗡嗡的痛感,望着那朵莲花,神志开始不清。
给我,你的记忆。
神使鬼差,绣杞朝石桌走去,抓起那朵青莲,耳边齐娘突然大呼,“绣杞不可!”
“是那个人!”上仙突然惊讶出声。声音突然被掐灭。
“姐姐,帮我!只这一次!”碧色眸子的女子伏在女子脚下,一双翠绿的瞳闪烁着妖异的光。
“碧姬,你我非姐妹,且我已心许佛门,不问尘世。”朱砂色海棠流仙裙的女子拉上手间的披帛,“不问尘世!姐姐说的好话,那你嫁入柳家作甚,生下粉团儿作甚!”碧姬拂袖站起,赌气道。女子一滞,“那是佛祖命我暗中护卫,佑其功德圆满,好早日班列仙位。”女子话锋一利,“遇到这种事,你大可消去他记忆,好好当你的山神,这般要死要活...为一个凡人?莫非你爱上他了!”
“是!”年幼的山神回过头来,双目熠熠生辉。
女子心下一悸,“痴儿无救,这般你就再无法修仙。连山神也没得当了。”
“知道...”碧姬眼神一黯。
女子暗叹一声,拿起梳妆台上一朵玉青莲插香台,指尖一掐,那玉竟然像面团一般下陷,一掰,一瓣莲瓣便被掰下,女子闭上眼,眉心渗出一滴血,飞入莲瓣,青光闪闪,那瓣莲又嵌入碧姬眼睛里,碧姬痛呼,匍匐在地,幻化出原形。
那是一头纯白的灵狐。
一滴泪,从狐狸的眼角滑落,啪嗒落在地上,“姐姐再造之恩没齿难忘,碧姬今后不再归来,还请姐姐多多拂照我山中姊妹兄弟。”说罢伏地叩首。
再站起,已是一个黑发墨瞳的凡人。
女子面色苍白,目送碧姬离开。拿起佛珠,跪在佛祖像前,一声叹息,“弟子有罪啊。”
自此,相夫教子,潜心礼佛。她本是佛祖坐下一瓣莲花,有些通灵本事,就私自作主放出了山神。是要受天罚的。
天罚,就是柳相爷得罪皇帝,株连九族。粉团儿被扑杀在门前的时候,那件红肚兜,是她亲手绣的。她本应该没有灵魂,为何还会感到痛苦呢?放下最后一炷香,禁卫军的铁骑到了门口,她拖出魂魄,将它放入青玉莲中,疯疯癫癫哭出门去,一地鲜血。奴仆,姬妾,远亲,一个不放,一刀刺入腹中,再无痛感。哭声,叫喊,求饶。“我造的孽啊。”女子长叹,眼眶晶莹有泪,池中莲花,突然开放,一串血珠溅上白玉般的花瓣。
“痴儿,痴儿....”谁在呢喃,她一笑,“弟子有愧。”鲜血从口中流出。
柳府闹得不是鬼,是神仙。不是厄运,是福泽。
一瓣舍不得离开的莲花,一段成全和天罚,几百年的守护和痴恋。一直等到罪孽转世,护他平安,她已经无法回去了。
“离开吧,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绣杞走上前去,搭上那个素衣女子的肩。
“还有,还有....”女子呢喃着,怀中紧抱着一个婴孩,婴孩双目紧闭,睡得香甜。
“终究是我亏欠,亏欠碧姬,亏欠他,我无颜再见佛祖。”女子叹息一声,“现在也该到了放手的时候。”一轮淡白色的光划过天际。
绣杞收回手,女子的容颜消散,眼前,是当年女子抱着孩子在花间嬉戏的场面,一池莲花,开得正艳。
待绣杞回过神来,手里仍捏着一朵青莲,玉色虽好看,却少了几分灵气。面色惨白,抬手摸向额间,滚烫。
“哎呦喂!”虚弱一叫,瞥见齐娘正跪在地上,像是恭送什么。绣杞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是你走了吗。”梦里,那抹倩影消失了。
“哇,好客(吃)!"绣杞呜呜哇哇的说着,不住向嘴中塞桂花糯米糖藕,吃的正欢,齐娘坐在角落里,眼神阴郁。
老板自酒楼出来,满面喜色,“近日我家娘子生了个大胖小子,请大家吃份喜糖!”食客一听,纷纷上前道喜。“同喜同喜。”绣杞含糊着说,“多谢多谢,我家那小子,手臂上竟然有个莲花胎记,真是好看呢。”听老板这样说,绣杞一滞,低下头去,慢慢掏出一个青玉莲插香台,“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送给小公子,当是礼物吧。”绣杞笑道,眼里有一抹极淡的悲伤。
“听说了吗,柳宅,要被拆了。”“那儿,不闹鬼了?”“反正不害人,随便那小鬼怎么样。”“船家,开船吧。”“诶!”绣杞和齐娘回望吴楚街头,仿佛看到那人笑意浅浅,莲香阵阵。
齐娘突然回头,“绣杞,你要学我的本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