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花朝》半笠江南

10、承·五

　　“玄霄。”
　　“玄霄？”
　　“师兄——”
　　耳边有熟悉男声低唤，一声比一声急促，玄霄被扰得头痛欲裂，周遭环境十分阴冷充满腥气，就像是卷云台上，琼华派与幻瞑界的厮杀。尸横遍野，血雨漫天。
　　紫晶石、幻瞑界……琼华？！
　　玄霄倏忽睁了眼。
　　他半倚半躺在一张小船上，扭曲的姿势使得他身体酸痛。四周黑沉沉的，冷风一个劲儿地往骨头里钻，周身疼痛得几近被生生撕裂。
　　血肉明明被炎火吞噬燃烧，烧得滚烫，骨缝里却被这里的风吹得寒意森森。
　　这样的地方，三界之中唯独那么一个，他丝毫不用思考也能猜到这是什么地方。
　　破旧的小船不知道在这河水里来来回回漂了多少年，船上有船夫，顶着顶宽大斗笠，面容都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粗陋衣裳上难免被河水沾染，腥臭不堪。
　　玄霄不甘地捏紧了拳。
　　船颤巍巍靠岸，他上了岸，一步步顶着刺骨的风，径直往转轮镜台走去。上岸的地方离转轮镜台不远，低矮的翳影枝挡不住转轮镜台的高耸轮廓，玄霄径自走上去。
　　不知是他心绪杂乱还是旁的原因，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始终没见云天青身影。
　　他摔手挥袖，大步走下转轮镜台，却听——
　　“师兄。”
　　云天青似乎也是刚刚下船，如同玄霄一样，也是一身被泼溅上的河水血污。
　　——他怎么会在这里？
　　玄霄没有与他闲聊的心情，也不在意他究竟是从何方钻出来，质问道：“你觉得我至今仍然什么也察觉不到吗？”
　　“不，正相反。”云天青终于还是选择了妥协，“师兄，你是否察觉到过，‘我们’不完全是‘我们’。”
　　这话说得太玄学，身为道士的玄霄不懂他究竟想说什么，却大概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脸色阴沉下来。
　　云天青又道：“你是否曾经想过，能操纵笔下文字的我们，亦是另一群人的笔下文字。你、我、琼华派的所有人，都因此化生，我们就是那些文字。”
　　“身为故事中的角色，纵然生出自己的意识，也脱胎于游戏剧情之中，扎根游戏人设之上，尽管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性格与经历，却也是那个故事的创造者所决定而写下。”
　　“比起‘天命’，恐怕这才是真正的天命。”
　　纵然存有灵识，各有性格，人生轨迹却皆是他人安排，曾以为的种种抗争，都是创作者设定的脚本。
　　这样的活着，当真能算是活着吗？
　　玄霄的额角青筋绷得清晰可见，紧捏着拳头，强自忍耐着。
　　就连这生气，也是创作者的操纵吧？
　　云天青凑上去握住他的手，把手放在他手上，安抚一样地轻轻捏着，慢慢握紧。玄霄不说话，眼神锐利，钉在云天青身上，云天青毫不犹豫地与他对视，坦坦荡荡。
　　他向玄霄诉说了到头顶上那个世界时候发生的事情，最后道：“跟我回去，好吗？”
　　“哼！痴心妄想。”
　　玄霄摔开他的手，转身欲走，云天青一步踩到玄霄面前，紧抓住他的手腕。
　　这时候，玄霄才真的看清了云天青的面容。他长得眉眼端正，看上去确实有些人畜无害的模样，因而比实际年龄看着小上不少。
　　但此时的云天青看着十分憔悴，甚至腮上唇边冒出了青青的胡茬。
　　不知是否由于死于寒毒之症，他的魂魄比鬼界的风还冷，分明只是抓着玄霄手腕，隔衣相触之处竟然扎得玄霄刺骨的疼。
　　玄霄再次将他的手摔开，对方又锲而不舍地抓上来，似乎动了真火，拉着他就要走。这是实打实地触了玄霄的逆鳞，两人便在这鬼界之中往来过起招来。
　　云天青一路且战且退，两人不知觉间已离开了刚才的岸边。
　　除了船上的船夫外，他们没有见到的鬼差，甚至连一只过路的野鬼也无，三途河中的残魂怨魄像是集体被匝住了嘴，一声鬼哭也没发出来，整个鬼界安宁得十分异常。
　　云天青掠过空荡荡的破石桥，玄霄一道掌风掀起碎石瓦砾，几块碎石落入其后的一口枯井，半点声响也没发出来。
　　“云天青，你到底想做什么？！”
　　云天青不答话，亦不作声，他面色除却鬼的苍白，也阴沉得可怕。
　　“云天青，你到底想做什么？”
　　“云天青，你到底想做什么？”
　　“云天青，你到底想做什么？”
　　“云天青，你到底……”
　　“云天青……”
　　“云……”
　　一瞬间，不知从而涌出众多鬼差，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都重复着玄霄说的最后那句话，男女老少都有，说得也有快有慢，此起彼伏，揉在一团听不清楚，还掺杂着哭号之声，诡异又吵杂不堪。
　　玄霄的魂魄本就虚弱，连地仙都受不了的群鬼嚎哭，震得他魂体出现一点缺口，几要溃散，无暇再去关注云天青究竟做了什么，专注凝聚魂力维持形体不散。云天青一把抓住他，将他强行推进了那口井。
　　随即，云天青与那口井之间的短短距离，也站满了鬼魂，挤在一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再转脸，一张口就是一口血。
　　鬼哪儿来的血呢？
　　不过执念罢了，鬼魂之所以有记忆，也纯粹是靠执念撑着。
　　他毕竟撑了上千年。
　　嚎哭的群鬼蓦然安静下来，带头的鬼差没有上前，其他鬼魂也就没有动。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觉得云天青这么个近千年的老鬼十分亲切，或是求贤若渴想邀请他共事。
　　整个鬼界的鬼似乎都聚集在了这轮回井边上，无数双眼睛凝视着井边的云天青。
　　倏然，一道天雷穿透九霄云层与人间大地，突兀地劈在黑沉沉的鬼界，云天青往后跨了一步，躲开了那道泛着紫光的闪电。这一击，将他身边几个躲闪不及的鬼魂劈中，登时烟消云散，化为虚无。
　　但鬼似乎并不害怕，云天青本以为能借机一跃入轮回井中，却不想鬼差前仆后继，刚刚那个小小缺口已经被迅速补上，包围圈又缩小了一点。
　　雷、电。
　　雷。
　　电。
　　天雷破空，撕裂大地，疯狂地鞭打着整个天地之间，将鬼界的穹顶漏出一个不小的缝隙，透过那道缝隙，可见天穹之上浓云滚滚，压迫着整个人间。
　　云天青闪躲之中犹自算着路线，虽见支绌，仍沉着小心。
　　冷静。
　　他与轮回井，仅有一步之遥。
　　俄尔，“轰”的一声，雨水卷着人间黄土，携泥带浆地自裂缝灌入鬼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