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离别》邈远

4、莹莹莲光

　　景玉只是暂时昏迷，身体并无大碍，修养几日便可恢复。而青泽自幼畏寒，经此一番元气大损。回宫后便持续高烧，昏迷不醒。
　　半月后，玉后的归期如约而至，弟子们一早便等候在宫门口，翘首肃立。
　　清晨，雾霭缭绕，群山鸣翠。起伏的山脉仿佛云廊，蜿蜒曲折数百里。簌雪纷纷，雾凇在山巅盛开，寒素飘渺。层云万里、千山暮雪，无一不激荡人心。惊鸿的片刻，只见一人飞临群山，白衣翩然，仙姿佚貌，令万物甘愿为她作衬。山间云雾在她纤足下分开，天空落雪不忍沾染她墨发白衣，就连雪域一向狂放的烈风都只敢轻抚她秀丽面庞。神女蹁跹而至，拥流风回雪之姿，直叫风雪云雾为她开路。
　　她收回广袖，点落在山路的最后一阶上，款款而行。徐风吹动她衣裙，显出裙裾和袖口上精致的绯桃白浪珠玉刺绣。这是五仙中位列众女仙之首的玉后。
　　早已候在宫门口的四人整齐地跪下：“恭迎师父游历归来。”
　　“都起来吧。”一抹清音入耳，袅袅如弦音。
　　“青泽还未从眛谷回来吗？已是仲春了。”玉后扫视众人一眼，注意到青泽的缺席。
　　众人皆沉默不语。
　　玉后眼波一转，察觉异样，却并不点破：“走吧，回宫。等他回来一定要好好地罚，眛谷好就不愿回家了？”
　　“师父……” 景玉拉住玉后，犹犹豫豫地开口。
　　玉后回身，笑看着景玉：“你不用替他求情，该罚的自然得罚。”
　　景玉另外一只手在袖中握了握拳，最终还是决定说出实情：“师父，青泽哥哥受伤了，是我造成的，我愿意领罚。”
　　站在玉后身旁的朱翎皱眉撇嘴地摇头给景玉使眼色，让她不要说实话。
　　玉后瞥朱翎一眼：“怎么回事？”
　　朱翎立刻抬头看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景玉老老实实地将起因经过结果全招待了，从她萌生找雪莲的念头一直讲到自己昏迷前所见的雪崩。
　　玉后一言不发地听完，众人心知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片刻后，“我说过宫中不许出现雪莲，你为何还要去找？”说着抬手指向景玹等人，“你可真是聪明，他们不带你出去，便去门口堵青泽？青泽畏寒，这次的意外至少令他损数百年的苦行！你不是不知，他都如何修行。”
　　景玉嚅嗫着双唇，泪水憋得她面色通红：“师父，对不起……我知错了……”
　　玉后看着景玉，眼含失望，摇头叹道：“也许是我的错，是我太纵着你的性子。”
　　景玉将头垂得不能再低，两行羞惭的泪水滑下双颊。
　　玉后看到自景玉下颌滴下的泪珠，悲从中来。这就是自己宠出来的孩子……任性而为，再这样下去，怎么对得起珠儿……想到这里，玉后无力地摆摆手：“你去炎火阵里好好反思反思吧，三个月以后来见我，成年以前不得再出宫。若有谁想为她求情，就去阵中陪着她。”

　　一个月后，青泽终于好转，烧退了人也清醒了。
　　轩翠园。
　　青泽醒后，众人前来看望，独独不见景玉，青泽以为景玉伤势严重，便问起：“玉儿怎么样了？伤得重吗？”
　　朱翎原本提着饭盒，闻言叹了口气把饭盒撂在桌上：“傻丫头这次闯祸不小，让师父大动肝火，关了她三个月的禁闭。”
　　青泽急问：“关在哪里？”
　　白淽剜朱翎一眼，显然不愿让青泽知道此事：“关在炎火阵。”
　　“师父呢？”
　　“在静卉阁制药。”
　　青泽立时起身往外走。
　　景玹一把拉住他，急道：“你做什么？”
　　青泽回身，额角已经浮出一层薄汗：“我去见师父，那炎火阵哪里是景玉待的地方？”
　　“你身子还没完全好利落，改日再去。再说，玉儿闯了这么大的祸，理应受罚。”
　　“她进去多久了？”
　　景玹不语，手也没松开。
　　青泽见景玹不肯说，便看向朱翎。
　　朱翎心思单纯，未做多想便脱口而出：“从师父回来到现在，已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景玉的身体怎么受得了？！
　　青泽额上青筋暴起，甩开景玹：“不行，我现在必须去见师父！”
　　景玹站在原地，面色阴沉，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我是她亲哥哥，你以为我就忍心让玉儿在里面受苦吗？我不忍心！但她必须成长起来，必须为自己做的事承担起责任。”
　　青泽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景玹，目光同样深幽：“我不是她亲哥哥，但我看着她长大。即使是受罚，也不能让她一个人。”说完便径直走出轩翠园。
　　朱翎在青泽身后喊：“哎，你别去，这次师父不许任何人求情，谁求情谁就去里面陪景玉。你听到没有？快回来！”
　　朱翎喊破了嗓子，青泽却连头也不回一下。
　　朱翎回头看看景玹和白淽，见景玹仍面色阴沉地立在原地不动，而白淽也不为所动。再一看前面青泽已经没影儿了，叹了口气，只得快步跑出园子。
　　朱翎不消一刻便追上青泽，二人顶着正午烈阳到了静卉阁，路上青泽虚汗实汗出了一身。
　　正巧玉后回身取药材，望见了正从厅门入内的二人。
　　待看清朱翎旁的人是青泽时，玉后放下药材，迎上去：“你刚醒，身子尚弱。怎么不在房里歇着，可好些了吗？”
　　青泽刚迈进厅里，便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玉后和朱翎以为是他太虚弱没站稳，忙扶他。
　　青泽跪着不动：“弟子有过。”
　　“师父游历归来，弟子未能迎师回宫，是不恭之过。”
　　“你彼时尚在病中，如何迎得？快起来。”
　　“纵容景玉下山，未能保她周全，使她遭遇雪崩……”
　　玉后打断他的话，面色骤冷，也不再扶他：“如果你是来求情的，那就不必再往下说了。平日里太纵着她，才会出这样的意外。再不惩戒她，下次不知要闯出怎样的祸端来。”
　　青泽欲再说些什么：“师父……”却被玉后打断，“不必多言，朱翎，送他回去。”说完便背过身，接着调药。
　　朱翎上前拉青泽，低声道：“回去吧。”
　　青泽没动身，执意把话说完：“师父罚的是，但意外由景玉而起，却因我结果，我请求与景玉一同领罚思过。”
　　玉后目不斜视，仍专注于自己手中的事情，青泽也一直跪着，剩下朱翎立在一侧不知如何是好。
　　半个时辰后，药调好了。玉后不看青泽，直接将药递到朱翎手中。东西给了朱翎，但话却是说给青泽的：“那你去陪她吧，把这个带着。”
　　朱翎接过药瓶，只觉手心一凉，一股清香随之萦鼻，立时明白这瓶里盛着的是祛温露，抿了抿嘴忍住笑意。祛温露是治疗烫伤、散热生津的好药。由百花蜜露以及一粒寒峦冰霰制成，功效奇佳，涂在患处立时见效。朱翎又暗暗撇嘴，说到底，师父最疼的还是小丫头。唉，上次我练功把屁股烧着的时候，怎么不见师父这么心疼我，直接就把我扔水里不管了，啧啧。
　　既然脑筋不会转弯儿的朱翎都懂了玉后的心思，心细的青泽自然不会听不明白：“多谢师父。”
　　朱翎将青泽送到炎火阵口，把祛温露交给他：“我就不进去了，小丫头老是跟我争高下，肯定不愿意让我看见她受罚的样子。”
　　青泽接过药瓶，微微一笑：“好，你回去吧。”
　　进了炎火阵，温度骤升，举目火红，烈焰摇曳，是青泽再熟悉不过的场景。炎火阵实为一片火海，始燃于一簇勾明火。以大疆内火力最旺盛的灼其木作柴，日夜不息地烧上万年。时至今日，此阵已成为疆内仅次于炎沼的炽热之地。
　　火海上悬着一张巨大的铁网，景玉就蜷在那网中央。编织这张网的铁丝极为纤韧，导热性也极强。烈焰不时窜起，每卷上来一次，就在铁网上引发一阵强温炙热。即使景玉修习石灵，较常人耐热，仍然受不住如此的极温，被烈焰灼得浑身颤抖。
　　青泽看着瑟缩成一团的景玉，心脏仿佛被火焰攫住，猛地疼痛。他蓄力飞跃火海，不顾烈焰是否会咬上他的衣袂，只想快点到达景玉身边，为她祛热疗伤。
　　青泽轻轻落地，站在了景玉身后，手轻轻搭上她的肩头，唤她回身。此时的景玉已被烈火灼怕了，只以为是火舌卷上自己的背。“啊”她叫出声来，抱紧自己，不住地颤抖。
　　青泽看着景玉的样子，心疼得皱眉，却柔声说：“玉儿，是我。”
　　景玉回头，看见春风一般的青泽站在自己身后，惊讶得瞪大双眼，眼中残存着方才受惊的痕迹。
　　“伤到哪里了？让我看看。”青泽蹲下身，一手去握景玉的手，一手去拉她的衣袖。却不小心碰到了伤口，“嘶——”疼得景玉倒吸了一口气。
　　青泽轻轻撩起景玉的衣袖，只见嫩藕般的胳膊上，灼伤遍布。胭脂色的伤口烙在细白肌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景玉嘿嘿地干笑了几声，心虚地说：“只是被灼了几下，无大碍的。”
　　“都这样了，还说没事！” 青泽从袖中摸出祛温露，滴在景玉的伤口上。
　　景玉前一秒还在说着没事，下一秒便眼泪直流，惨叫不止：“嘶——啊——好痛！好痛！好痛！”不过那祛温露只是刚滴在伤口上的时候刺痛难耐，一秒后便使人舒爽，创口处也恢复如初。
　　为景玉上完药后，青泽便挨着她在铁网上坐了下来。景玉却往一旁挪了挪，想到自己害青泽白白损了数百年修为，羞愧得垂头抱膝，不敢看青泽。
　　青泽看穿景玉的小心思，“上次的事，错不在你，在我。上梁不正下梁歪，我这个做哥哥的不但没给你做个好榜样，还带着你闯祸。这不，我也被师父罚来思过了。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不，我向你保证，这样的事儿绝对不会有下次了……”
　　憋了半天眼泪的景玉哇地一声哭出来，她从膝间抬起头，抽抽搭搭地说：“我下次、下次再也不任性了，一定都听、听你的话。只要你说不行的事，我绝对、绝对不会做……”
　　她眼泪汪汪还挂着鼻涕的样子，着实令人忍俊不禁，青泽抿起嘴巴忍着笑。青泽不说话，景玉便以为他生气了，一着急，眼泪又簌簌落下来：“你别生气，我真的知道错了……”
　　青泽终于绷不住，笑起来。
　　景玉不明所以，呆呆地看着青泽，神情中带着委屈，令人看了更加忍俊不禁。
　　青泽好一会儿才止住笑，喘着气说：“我……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你方才涕泪交加的样子十分……有趣。看你在忏悔，又不好意思笑你……哈哈……”
　　景玉想想自己刚才的样子，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遂垂下眼眸，耳根微微发热。
　　片刻的沉默过后，景玉看着铁网下此起彼伏跳跃着的火焰，轻轻叹出一口气：“可惜没能近距离地看一眼雪莲的真容，那日隔着十多米都能望见它莹润的光芒……”还没感叹完，她眼前便出现了一个小巧的水晶灯，灯中亮着一团幼白的莹光。待她看仔细，不禁惊呼出声：“雪莲！”
　　那灯中之物确是雪莲，宛如一位娉婷的白衣仙子醉卧琉璃榻，端庄中带点流风回雪的飘逸姿态。
　　景玉瞪大眼睛惊喜地看向青泽：“它怎么会在这里？”
　　青泽神色从容，眼含笑意：“你好不容易找到的，我怎么舍得不带回来？”
　　“我不要了，为了找它，害你损了数百年的苦修……” 景玉又想起自己害青泽折损修为的事情，把雪莲灯还给青泽。
　　“傻丫头，我已经修行了上万年，少几百年多几百年也没什么差别。”说着青泽将雪莲灯在掌中转了一圈，“这雪莲不是可以保佑大家安康喜乐吗？那她也一定能保佑我尽快补回这些修行的。再说，你不要她，她会伤心的。”
　　青泽将雪莲灯递回景玉手里，将她揽入怀中。
　　景玉靠在青泽身上，把玩着水晶灯，看着灯中莹光，默默笑了，心中安宁。
　　二人相依的样子投映在壁墙上，隐现于摇曳火影中，默默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