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区》药芹君子

8、八

　　你很久都没有来了。今天有人告诉我，这次会是你最后一次。

　　我去买了百草枯。然后递给了他，他很温柔地看着我，我想，如果我就是这样死在他温柔的目光里，我也心甘情愿。我说，不要喝孟婆汤，这样你会忘记我的，我不要你忘记我，我不要你忘记我。他摸摸我的头，说，我不会忘记你的，你这个小恶魔。然后他看着我，喝下了那一小杯。我递给他一杯酒，他也喝下了。过了很久，百草枯开始发挥药性了，他开始腹痛，他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渴切求生的目光看着我，我的手上的这个伤口就是那个时候被他弄出来的，他开始哭了。我也哭了，我说，濮老师，对不起，对不起。我抱着他，看着他脸上痛苦着、抽搐着的表情。我仿佛才恍然大悟，我仿佛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都没有让我喝下百草枯，他也没有觉得诧异，他是一心求死的。我本来也是要喝的，可是，我想起来了那个在公寓里孤独老死的老人，我不要让他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皑皑白骨。如果我能像卡西莫多一样死在埃斯梅拉达的身边，同时化为一抔骨灰，那该多好。

　　其实我想再看他一会儿，我想再怀念他一会儿。这个时候的他，已经不能再跟我吵架了，他再也不能跳起来让我去把孩子打掉了。所以我就在想，是不是有可能呢，我是不是有可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呢。人们不是都说，一个没生过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我又在公寓住了几天，还替濮晛请了假。我把他放在了卧室里，把他锁了起来。是有居民闻到了尸体腐烂的味道，警察才发现了他。

　　我最喜欢的一篇语文课文是《世说新语》中写王子猷的那篇：

　　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

　　可能因为越来越靠近预产期了，我快要被执行死刑了，所以我这几天总是想到这篇文章。现在跟我关在一起的罪犯都是死刑犯，有一个女孩子让我印象深刻，她刚进来的时候就因为不肯剪去长发跟狱警打了一架。狱警拿出电棍在她的后脑勺上重重地一击。她并没有昏过去。她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脑勺，然后就疯了一般扇了那个狱警一个耳光。我看见狱警的脸上留下了血色的痕迹。

　　几番挣扎无济于事。她还是被剪掉了头发。其实狱中生活，除了糊纸盒子，就是讨论各自的案情。这个姑娘是因为在云南贩卖毒品，被通缉，逃到广东，准备逃到香港去的时候，被抓住了，逮到就是死刑。她生得一副文文静静的面孔，但是脾气大得很，稍有不如意的地方就会大动干戈。但是她对我还算是比较客气，可能因为我是杀人犯，也可能我是文化人，她们对那些高智商犯罪的人还是有点敬重的。

　　我的父亲前几年就去世了，过了一年，我的后妈也走了。这个世界上，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我一直就缺乏拥有亲人的感觉。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因为我没能来得及见上他最后一面，当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