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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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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能够停下对那些太过遥远过去的无限追忆了。这些记忆都是在太远太远了。我从来都没有跟其他人说过这件事情,但是我无数次将这个写在了小说里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相信,这是真实的故事呢。
对了,我离开教授家之后,我徒步走到了那个廉价的出租房,把这个蒙满灰尘的地方整理出来,好让自己可以在这里凑合一夜。过了几天,等刘宁醒了酒,或者说等他恢复了理智,再去把我的东西拿出来,把房租水电费都谈拢,再也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了。我简直想给自己一个耳光。
老天爷啊。暴力和回忆都消耗了我太多的力量,我甚至都没有力气拉上一角被子,就沉沉睡去了。这吵闹的地方好像变得安静起来,我真怀念这喧嚣。人真是贱。人真是贱。
当我坐在刘宁面前的时候,就在反复默念这句话。他反复地向我道了歉,说自己那天实在是喝多了酒,所以对我失礼了,为了表达对我的歉意,前三个月的房租不用我来还了。我的内心居然有些动摇了。刘宁知道我的弱点,他先是利用了我的窘迫、赤贫给了我零工,又给了我一个住的地方,现在又想用金钱留住我。我一直沉默不语,在很多情况下我都不太懂得怎么表达,所以觉得什么都不说是最好的选择。他又变得彬彬有礼起来,就像当初在路上捡到那个走投无路的我时那样谦和又热心肠。可是见过他暴匿的一面,又怎么相信他如今的信誓旦旦呢。
我前一天查看了我的银行账户,里面的钱能够还清头一个月他给我垫的房租,如果我不能够找到一份报酬可观的工作,我真的揭不开锅了。但我也不想再跟刘宁住在一块儿了。我说,我还是住到我原来那个地方吧,我都交了几个月的房租,不去住岂不是浪费了,刘大哥,我也不想占您的便宜,第一个月的房租我照付给您。这样您看行吗?
他说:你这样是何必呢,你原先那个地方那么狭小,人也鱼龙混杂的,一个姑娘家的,怎么能住那儿呢!
我说:谢谢刘大哥关心,我之前其实在那儿住了好久了,也没什么问题,我就回去住吧,不想再麻烦了。
刘宁瞧瞧我,又看看我手上的水,嘴角向下一弯。我太熟悉这个表情了,这简直是他发怒的前兆,每次惹他不开心我就可以看见他把嘴扁了扁。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这样大喊大叫,只是说,那你一开始为什么要答应我呢?
你还要来问我吗?你尽可能地表现出了你最谦和有礼,最有诚意的样子,但是我还是忘不了你酒醉之后的面孔。我下定决心不要再跟你有任何瓜葛了,你也别想阻扰我自己的决定。
我说,还是让我搬出来吧。
我当天就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回了原来住的地方。刘宁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妹子,你活得太辛苦,想挣钱动动脑子,别总拼体力。你自己好歹也是个读过书的姑娘,怎么总做些吃力不讨好的粗活呢。
我也不明白该怎样去生活了,一直在拼命地打工赶着写作业和上课,疲于奔命,一直都不知道我同学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只有小组讨论的时候我才会跟他们说话,结束之后也匆匆离开。
我真是太累了。
其实我不明白。我总是想去选择最艰难的生活,这似乎给我一种快感,我说不出这种近似于自虐的快感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最起码让我知道自己是在努力活着的。我相信你也是一样,否则你不会来这种地方。
我说过了吧,我写人民来信的那件事情。这封信写完之后,就在我的书包里静静地躺着。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么,可能因为我知道这封信寄出去之后,等着他的将是身败名裂,我还没有这么冷酷到就能这样轻而易举地让他倒下。可是我就是希望他身败名裂,而且是因为我。其实我也不是真的希望他身败名裂,而是希望这世界上只有我能够理解他,只有我能够明白他,他也不会再爱上另一个女人,我也不允许有另一个女人在他的生命里扮演比我更重要的角色。哪怕这个重要,是毁灭性的。我都不能容忍他忘了我。所以,死亡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死亡让我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什么,我也会毫不手软地对他、或者自己的。所以这就是吊诡之处,可能我很早就预见到自己会杀了他了。
我又去办公室门口看他了。我看见他批改作业的样子,就算是微微冷漠的表情都让我觉得很温柔。我几乎都要放弃自己的计划了,如果他身败名裂,就不能教书了吧,那么我还怎么看他温柔的深情的侧脸呢。我真想去抱抱他。就算是他对我诉说自己对恋人的爱的时候,我也想去拥抱他,因为看到了他脸上柔软的表情。可能还是因为我实在是太坏了,就算是这么温柔的人,都阻挡不了我的恶毒。
我看见一个女生跟他说话了,啊,那个女生是他教的另一个班的课代表。他在对她笑,我觉得这笑容简直太温柔了,尤其他坐的地方正好有阳光照进来,我觉得他就像天使一样,给人间带来光明和温暖的天使。可是这个感觉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因为我看到那个女生羞涩地笑了。她很清秀,一看就是那种不谙世事,家里人很宠的,娇里娇气的女孩子,我以前根本没有注意过她,可是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这个女孩子美好得让我嫉妒。因为我的恶毒,因为我的贪念,因为我的自私,因为我的占有欲,让我觉得我要亲手毁了眼前这么美好的一幕画面。
我觉得自己就像被点燃了一样,我开始发抖,我觉得身体空落落的,我抓住了栏杆,抓住了身边离我最近的东西。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像我这样的感受,我可以称之为失魂落魄。
我知道是我不对。我现在都能看见那个手紧紧抓住栏杆的女孩子,如果可以,我会对她说,这个人不是你想报复的人,你想要得到的是一种称之为存在感的东西,你想证明的是就算语文老师不听你说话,也有人愿意听你说话,而且自己说的话是有分量的,还能掀起不小的波澜。
你做这么多难道不是为了证明这些吗?可是你不知道做完这些事的后果是什么。你以为这可以让他身败名裂,你不知道的是那些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会把他捆起来,你不知道他们会用电击来“治疗”他,你不知道他们会把他在水枪下连续冲几十个小时,你不知道他其实比你更加痛苦,他在抚摸你的时候就已经在责备自己了,可谁叫你一定要奋不顾身地追求他呢。这点你倒是从来都没有变过,一点都不知道吸取教训。
你真是傻。
我真的看见我抓住那个信封了。
她真的要投进那个邮筒了。
我疯狂地在大叫,企图引起她的主意,可是她对我毫不理睬。我企图抓住那个信封,却被呼啸而过的地铁带走了。
我知道我在做梦。可我不想睁开眼睛,因为我在地铁里看到了语文老师。他蹲在我的脚边,拉起我的手说。
面我煮好了,你要不要尝尝味道?
眼泪止不住地流啊。这是我长久以来一直做的梦。他拉起我的手,问我:
面我煮好了,你要不要尝尝味道?
但其实我记得我投信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相安无事,一度让我以为这封信就石沉大海了。但因为期末的来临,我自己也不想再分心了。再也不去找他了,我们就像普通的老师和学生了。有的时候我会嘲笑自己,你看,你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深情。他似乎也选择去相信我彻底放下了这件事,他可能从此就以为我放弃了他,待我与平常学生无异,没有什么事情就也不来找我。我恍惚地想起来,他本来就不经常主动来找我。我可是让人省心的好学生啊。
好吧。不去找他,不把他看作是一个跟其他老师不一样的人。认认真真地写好他布置的作业,因为我不想因为作业的问题被他留下来。上课的时候,他再也不会喊我起来回答问题,我也尽可能地不看他,只是看课本看作业本,看他的板书。他在教室里走路过我的座位,我的心是平静的。所以我几乎认为我已经放下了一切,也以为我原谅了他。
这个长江以南的城市下雪了。那天也下雪了,我记得姐姐那天穿的很好看,她穿了一件白色的棉衣,戴了一条红色的围巾,把头发散散地披在肩头,我看见雪花落在她红色的围巾上,一会儿就消失了。我忍不住伸出手去,帮她拢了拢领子。她冲我一笑。
父亲给了她一把很轻便的伞,因为她的学校要更远一些。姐姐说她可以送我一程,这样就我就不用打伞了。我点点头,然后又摇头,好不容易下场雪,还要打伞。她想了想,说,那就不打。这一瞬间我觉得她很傻,我没问过她的学校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但我觉得喜欢她的男生女生一定很多。因为她单纯而又美丽。
这个小城市实在是太小了,无论到哪里都会遇到熟人。姐姐要去买个米饼,我在等她的时候又看见了濮晛。我低下头,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等我再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他走到了我的旁边,用他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师傅,来一个米饼。姐姐突然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看到了吗?这是你的那个语文老师哎。我仓促地点头,然后勉强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倒是坦坦荡荡地冲我一笑,说,早啊。
天啊天。他让我感到了我的罪恶,他能坦然潇洒地冲我一笑,但是我不能,因为我没有告诉他我做了什么,这么和平的气氛是可怖的。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看到他的坦然,我已经后悔了,我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了。我只希望他能够好好的,不要什么身败名裂,不要什么粉身碎骨,我只求你永远能这样对我笑。我们之前所有的事情都一笔勾销好吗?我也不再想拥有你了,管你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管你是爱我还是爱别人,只要让我好好地看着你好吗?或者,只要让你能够看到我也是可以的,或者让我可以听到你的声音吧。我不要你了,我不再要你了。真的。
我看见姐姐买了四个米饼。我觉得姐姐恋爱了。恋爱中的人是神采飞扬的,我问她为什么要买这么多,她的脸上都是红晕。我刮了刮她的鼻子,她羞涩地低下头。我觉得她好看极了。我觉得这个男孩子一定要是一个足够漂亮的人才能配得上姐姐。我说哪天得空让我也见见。
我记得那时候快要期末考试了。考完之后很快就要过春节了。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姐姐在饭桌上突然说了一句“我跟一个男生好了”。饭桌上一下子安静下来,我看了父亲一眼,他端着饭碗,点点头问那个男生家里是做什么的。后妈站起身给自己舀了一碗汤,转过头来问我要不要。我赶紧点点头说要,因为我知道她只是想弄出些声响出来,借此把这个话题混过去。
在听见姐姐说“我跟一个男生好了”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这个春节不会过得安生了。
好吧。
从教授家离开到家后,我吸食了水手给我的大麻。头非常疼,又昏昏欲睡的,想要睡着。我感觉到我的心脏在跳动着,又很想起床,但又没有力气。我真的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我刚刚还喝了一杯他们给我的酒。
我真的好难受。
真的,让我去死吧。客死他乡也许对我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不想再活下去了。死亡对我来说可能更加轻松吧!我看见墙壁上的污渍变得扭曲起来,变成了彩条状。难道这就是吸毒以后的感觉吗?也没有像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呀。我直起身子,抚摸着墙壁,突然感觉特别踏实,感觉自己有了依靠。我心满意足地躺了下来,紧紧地挨着墙壁,把身子尽量缩成了一个球。我特别喜欢这种姿势,让我能好好地藏起来。
我好想就这样离开世界啊。好想就在睡梦中慢慢地死去啊。这样是不是就没有痛苦了?这样是不是就会上天堂了?如果天堂和地狱只有一线之隔,那么又是什么来评定去哪里呢?如果真的有上帝,他一定看到了我的罪恶,他一定看到了我的恶毒,他一定会惩罚我的。就让我赎罪吧赎罪吧赎罪吧,我自讨苦吃一定要千里迢迢地跑来大洋彼岸,还不就是因为没脸见任何人,还不是为了在心理上有所安慰,还不是为了躲濮晛远远的。所以我从来都知道自己的自私。
这时候好像有人到我的房间里来了。我没有力气睁开眼睛看是谁。突然有一根绳子勒住了我的脖子,我奋力地想要看见是谁,却只是眼冒金星。我觉得我的两个眼球快要迸出我的眼眶,我已经听不见周遭的声音了,鼻子也流出了鼻涕,呼吸困难。用手拼命地抓挠着绳子,可是越扯越紧。我也不知道我踢了几下墙壁,也没有人理睬我。我已经觉得我要窒息身亡了,我觉得我的头涨得特别地大。我真的觉得我要死了。我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看来又是一场噩梦。连日以来我已经做了很多噩梦了,我觉得自己要去看精神病医生了。
见不到他的岁月,我真的在有意地让自己忘掉他。但是我永远也忘不掉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头发纠结油腻的他。我从来都不知道举报一个人的生活作风的后果是这么严重的。我后来才知道,□□的时候,同性恋者是要被拉上街游行示众的。后妈告诉我,她有个同学就因为男男性行为被人举报,后来被人扒光了衣服,在头上戴了兔耳朵,在内裤后边缝上兔尾巴,胸前还挂着“流氓□□范”的大牌子,还有很多同性恋者被枪毙被拉去坐牢。因为现在□□结束了,再不会有那么严苛的游行,但是对同性恋人的看法还是非常畸形的,很多人把同性恋人当作精神病人来看待。所以我才会在陪姐姐去看医生的时候遇到语文老师。
他看到我时候的眼神是什么呢?是怨恨吗,是后悔吗?是恨不能把我千刀万剐,还是希望我从来都没有爱上过他?我听见护士说“兔子”“屁精”之类的词。我仿佛这才恍然大悟。
我一直都觉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非常奇妙,谁都无法保证别人对自己的感情和付出是百分之百的,我们能保证的只有自己对别人的感情。我只能保证自己是百分百爱他的。好了,我现在要解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了,哪怕这是对我不利的。我觉得自己就像飞蛾扑火。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父亲家的小女儿喜欢上了她的语文老师。
我跑到那些我根本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办公室里,对他们说我写的信是假的,是因为我喜欢他,但他不接受我,所以我才编造出这些谎言来诬陷他的。所以我被关到一个办公室写情况说明。那个办公室真的是太冷了,偶尔会有人进来一下,我拿着红笔不停地写不停地写。我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我见不得他受苦,见不得。我希望他痛苦,但是不是这种苦,不是这种我可以看得见的痛苦,不是这种可以让他质疑自己的痛苦。我知道姐姐生病的时候,那些医生是怎么治疗她的。我不想让他痛苦,所以我就牺牲了自己。我不要什么清白,不要什么名声了,这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我从来就不觉得名声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如果他痛苦,如果他煎熬,而又可以用我的名声我的清白来有所补救,那我就不要了。
可是,小贱人,你以为你这么高尚吗?你以为你真的是因为爱情奋不顾身吗?那你当初被嫉妒的火焰焚烧,写信的时候什么去了?所以他只喜欢男人,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不会爱上你的。这就是你要背负的十字架。
我知道所有进办公室的人都不是来有事的,他们是来看我的,是来看看这个爱上自己老师的女孩子是长什么样子的。我知道自己是个不知廉耻的人,但是我他妈的不在乎。
我记得那个时候天气已经慢慢变得暖起来了,太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很刺眼,我很久都没有喝一口水,吃一顿饭了。我渐渐恍惚起来,我好像看到有人正透过窗户往里看,愣了一下,眯起眼睛才发现后妈在冲我招手,我走过去,她对我说,你快点儿出来,不要再写了,你把你写的东西给我看看。我递过去。她接过来,看也不看直接撕了个粉碎,说,你快点出来,门口的老大爷不让我进去,但是你是可以出来的,那些人现在在开会,赶紧出来。
我愣了一下,说,可是这是他们让我写这些的呀。
她看看的表情,说,你信不信阿姨,我有办法把小濮老师弄出来,我刚刚看见你写的那封信了,你爸曾经跟我说过你小时候是左撇子,是后来才矫正过来的,所以你是用左手写的吧?没关系的,我有本事让你和小濮老师都全身而退。
所以我扔了那支鲜红的钢笔,逃之夭夭。
我也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勇敢啊。其实在我走出那个办公室的门的一霎那,我就有一个预感,那就是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否知道我在拼尽全力将他从那个可怖的医院中解救出来。
我不管他是否知道,我也不要他知道。我现在只想见到他,只想给他一个拥抱,请也拥抱我吧,好吗?我不想叫你老师了,我直接叫你的名字好不好?这个名字,从我在那个报纸上看到开始,就已经熟稔了,你的名字就是一个故事,让我直呼你的名字吧。
濮晛。
我真是太想念他了。不仅仅是那个时候,就算是现在,我也非常想念他。你是不是很难想象,为什么我这么爱他,爱到我希望他可以死掉。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明明知道我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但我还是要像飞蛾扑火一样去拯救你呢。也许我就真的想要你记住我吧,我就是不顾一切地想要在你心里留下一个位置,我不甘心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要不然,你给我一个拥抱吧,给我一个真心实意的拥抱吧,那种深入骨髓的拥抱。我不就是因为你的才华,你的深情才爱上你的吗,你再让我感受一下你的深情款款好不好?我不会怪你的。
我那天从办公室逃出来之后,后妈就把我关在了家里,她隔着门对我说,姑娘,我只在乎你,我可不在乎那个老师,我只要你好好的啊,别人我管不着,可是我不想因为别人毁了你啊!
我拼命地踢门,用手抠门,指甲都流出了血,大声地哭喊着,声音都嘶哑了,说,阿姨,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你有办法的,你怎么能这样把我骗回来呢!
后妈沉默了一会儿,说,姑娘,我可从来都是把你当作女儿看待的,可是你有过一天把我当妈妈看吗?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奢望你能喊我一声妈!你要是觉得你有自己的妈,不想叫,我也不在乎。但我仍然希望我的话,在你心中是有一定分量的。你能不能听阿姨一句劝,别再管小濮老师的事情了,好吗?
我瘫坐了下来。我真的很累了。我那个时候只想见他一面,我只想知道他好不好,我想知道我自以为是的牺牲到底有没有成效。
你知道吗?你一定知道。你的那个恋人死了。我知道你特别特别爱他。你不就是因为他好赌才跟他分手的吗。他把你的所有的文章都拿去投了稿,又跟高利贷借了钱,拿不出钱来还,被人砍了手扔在荒郊野外。有人发现他的时候就只剩一口气了。你还爱他吗?后妈和父亲想出来一个精妙无比的故事,所有的转折,所有的包袱都丢给了他那个死去的恋人,反正死无对证,得以让所有的谎言圆起来。他们说,是因为他死去的恋人威胁我,让我写这份信来威胁他的。她怕我不同意,怕我会反对,所以替我撒了这个弥天大谎。她实在是太了解我了,对,如果我知道他们是这么处理这个问题的,我一定会拦住他们的。
他已经死了。别爱他了,来爱我吧,我能做到全心全意地只爱你。还有谁能像我这样,把自己掏空了给你。还有谁能像我这样,放弃了自己名声、清誉,牺牲了自己来拯救你?我求求你们了,让我出去吧,让我看看他,让我看他一眼就好。
我坐在冰冷的地上,一直哭。
我回忆的时候,是不是花了太长的时间来描述我的心理活动了?这对我来说简直轻车熟路,并且在我之后的学习生涯中,我总是或多或少地将自己的情感和经历加进小说的情节里,改编成剧本,当作作业交给了老师,还给同学讨论。后来被濮晛看到了,他立即将我的稿纸撕得粉碎,冷笑着说,你以为我告诉你的就是真的吗,你也太单纯了,所以你其实并不是爱我吧,也不是真的想要和我在一起吧,你只是猎奇而已,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我知道那是他的朱砂痣,他的蚊子血,他的明月光,我永远都无法替代那个人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哪怕我为他做了再多。我总是在幻想,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当我把这些写下来的时候,我简直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你不让我提,那好,我就不提,我写出来,我要让所有人得以窥见你的过去。他抓住我的手,质问我的时候,我简直是狂喜的。因为这说明,他对我说话了,他碰我了,他把我当成人看了,而不是一件家具,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
所以,你猜得到这之后发生的事情了吗?其实,只需要一句话概括:生活,永远不会越来越好的。
我讲述得是不是很乱?也许我这么说会更易于你理解,自从我那一天在医院里看到狼狈不堪的他,再次见面就是我决定去美国前的那一次,再次重逢就是我从美国回来了。
可是在他们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在哪里呢?我被锁在家里,不准我出门,不准我跟任何人说话。我觉得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方法,他们还懂得把所有的利器都收起来。我只能说,因为姐姐,他们比较擅长于这种事。
当这件事情慢慢地退出人们的视线,父亲和后妈终于肯让我走出家门了。我跑遍了所有他可能在的地方,坐在他寝室门口等了三天三夜,困得直接靠在门上睡着了。然后我才恍惚地、后知后觉地明白:他真的不会再回来了。他再也不会温柔地把坐在地上的我叫醒,再也不会为我煮一碗面,再也不会快活地打断我说的话。我站起来的时候,感觉到眩晕,我知道这是因为不吃不喝而导致的低血糖,我希望我会因此而晕倒,好像我晕倒了他就会出现。
但是我没有。就像我吸食了大麻那次,还喝了一杯酒。我的心脏在狂跳,我能感觉到我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往事一幕幕浮现,可是我的四肢是倦怠无力的。我甚至抬不起眼皮来看现在几点了。我这次听见是真的有人进了我的房间,我听见是乔的声音。
他说。你还好吗。
我猛然睁开眼睛,他微笑地看着我。我立马想要转换成热情洋溢的笑脸来面对他,他却开门见山地问我是不是最近缺钱了。他告诉了我一个可以快速弄到一大笔钱的方法。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在我住处附近有那么多孕妇了,我也明白为什么看上去不是那么拮据的他要来租我这个弹丸之地,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刘宁反复地问我乔是否是想要租我的住处。因为他问我。
他问我:你愿不愿意做代孕妈妈?
我微笑着看着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我是个连和自己对象搞出的孩子都不要的母亲,难道这样的我会给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男人生孩子吗?我想告诉他,我还没有窘迫到那个程度,还没有到需要靠借腹生子来维持我的生活,可是我百分之百地相信,他早就察觉到了我的赤贫,我的狼狈,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就知道了我的拮据和困难。无论我怎么在他面前爽朗和快活,都掩饰不了我脸上的菜色,都掩饰不了我从二手商店淘来的旧围巾。
其实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掩饰吧。我几乎故意是让他知道我的脆弱,我的无助,我的走投无路。所以他才来告诉我这样一个办法的吧。
我看看乔的眼睛,既没有拒绝他,也没有答应他。我给自己留有了余地,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在未来还会闯出什么祸来,不知道自己还会把自己弄到更窘迫的境地。其实我发现我特别擅长于把自己陷于僵局中。我似乎永远学不会去理智地解决问题。我是冲动而且蒙昧的。你们称之为傻。
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我多次地回忆最后一次在精神病院见到他的情形:长时间因为没有修剪而长出的胡须,长时间因为没有清洗而纠结油腻的头发。以前他是那么地干净整洁,指甲从来都整整齐齐,也许这也是我钟情于他的原因之一,他是那么地不同,谈吐、举止,都和那些嘴里不干不净的臭男人迥然相异。也许也是因为我看出了他与大多数人的不同,才能放心大胆地为他付出一切。
不知道,他被关起来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想起那天我在他的寝室,举着那本《前夜》,快活地向他朗读诗句:
若是你爱恋
就一心去爱恋
我们是青年
不是歧人
不是愚人
应当给自己把幸福争取过来!
是不是我这句话触动了你?你别想怪我,你也别想怪屠格涅夫,这本书原本就是你的,是你自己想要看的,这本书本来就是翻开来放在你的桌子上的。你不相信自己的心,当你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发现你的同性恋人有了新欢,你是不是想要来怪我,并且报复我。你知道我爱你,而你永远都不会爱我,所以你加倍地对我好,让我在你的温柔中捕风捉影,寻找爱情的蛛丝马迹,让我深深地陷进去,无法自拔,你看我越是痴迷越是挣扎,你就越有一种凌迟别人的快感。你想让我也体验一回你的感受,可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但当我看见他最落魄最狼狈最难堪的时刻,我就知道我没有了自由,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任何的事情。我用百分之百的能量伤害了你,也拼尽全力拯救了你。在三天三夜的久坐之后,我放弃了找到你的念头。一定是我的父亲和后妈跟你说了什么,让你再也别在我的面前出现也好,让你再也不要回到这里也好,总之,我坚信一点:我再也见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