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此生只为一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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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寥的夏晚，安静的长安城，偌大的胡国公府。
后花园里，数团绿荫飒飒作响，一股温和舒适的暖风缓缓流过，连虫儿都停止了鸣叫，只为享受这惬意的片刻。绿荫下，传来一阵轻微的“吱嘎”声，带着些许的朦胧醉意，颇有节奏的“吱嘎”着。虫儿们又开始了它们的热闹，嘤嘤咛咛，悉悉簌簌，伴随着低沉缓和的“吱嘎”声，倒有了几分不可名状的和谐。
暖风再次穿过绿荫，直吹到了“吱嘎”声的来源——一把退了颜色的古藤摇椅，载着它上面仰卧的老人悠闲惬意地晃着。老人须发皆白，两鬓稀疏，双目轻合，一身浅褐色的宽松长袍披在身上，盖住月白色的里衣——由于天气较热，他没有穿中衣，晚风习习吹过，将他腰间的粗麻绦线撩将起来，乍一看去，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老人神色安逸满足，左手随意搭在腹部，右手捏着一只深紫色的大葫芦，此时还在往外一滴一滴的渗着玉液琼浆。虫儿们似被这佳酿醉倒一般，连嘤嘤声都变得低回缠绵起来。老人苍眉一动，似乎察觉到什么，他醉眼朦胧，并未完全清醒，只将头微侧了侧，以便判断方向。
花影间，一阵香风袭来，带着几分清冽，几许忧伤，明明感到是兵刃来访，却又带着那么些缱绻，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结。花雾朦胧 ，一个雪白的身影在花间傲然而立，俊逸的身形，如画的眉目，银冠束发，带着温和的笑意，手中一杆五钩亮银枪。
“表哥，我们罗家七十二路梨花绝后枪，我只教了你七十一路，今天，我把这最后一路回马枪教给你！”
话音未落，一道白闪般的光影倏忽划过，黯月惊风，少年如孤鹜似的身形瞬间为一团白练所罩，一条银枪虎虎生风，犹如天神降临 。寒光扫过之处，木石亦为之所动，空中明月，也自觉惭愧的悄悄隐入云端。静夜，花荫，白衣，素影，银枪，玉人，还有那声久违了的“表哥”，老人出神的呆望着，手中的紫色大葫芦早掉在地上，继续滴着那诱人的醇美。
“成儿！”老人声音微颤，站起身，摇摇晃晃的朝那团白光走去。少年已收住枪法，依然安静的立着，面不改色笑容甜美，柔风微乱几缕发丝，毫不遮掩其无瑕俊容，反而更增了几分谪仙的意味。银枪依傍，身旁落花无数，树影婆娑。
“表哥。”
“成儿！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一直都没离开我，是不是？”苍老却又满含真情的声音。
少年眉目轻展，明显的欣慰和满足，却仍是故作调皮：“表哥，当年传枪递锏之时，我因不服赌咒，瞒了你一路枪法，本是个无心的举动，却不想果真应验。如今没了隐瞒的意义，专程来此相告表哥。成儿欠表哥的，今日也算还上了。表哥，你没有像我一样瞒去锏法，不欠成儿任何承诺，看到表哥安好，成儿别无牵挂。”
老人听着这几句轻描淡写似的言语，心如刀割，强忍着泪水哑声道：“不，成儿，不是那样的！那些誓言都是骗人的，我们不要相信 ！任何东西都不能伤害你，都不能！”后边的 “不能”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呼喊，可惜连他自己都觉得有气无力。
“是吗？”轻轻的、听起来很是无心的两个字。少年长密的羽睫微垂，自嘲似的笑了，看了看胸前，那洁白如雪的罗衫上，透出微微的殷红。老人心中一颤，哽住。半晌，他用这近三十年都没有过的温和口吻说道：“成儿，表哥知道，是表哥对不住你，我为了助大唐开疆扩土立帝称王，辜负了你抛家舍业的倾情相伴，亏欠了你太多太多，你心里一定怨我，恨我，如果你的怨恨让你不愿面对我，我情愿死在你的枪下，即便如此，也好过这数十年的天人永隔啊！”言到此处，终于决堤，苍老凄凉的呜咽，诉尽心中悔恨。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哪怕短短的几年，什么秦王，什么建功立业，什么拜将封侯，他统统不要，他只要一生陪伴表弟，只要与他的成儿浪迹天涯，无悔一生！
白衣少年抬起美目，竟也是泪映星眸，朱唇轻启，吐出的是那样平凡却令人心碎的语句：“你真的还这么挂念我？我在你心里还是有这样的地位？”
“成儿！我……”
“表哥。” 少年俊美的容颜终现笑意，是那样的欣慰，那样的满足：“成儿心愿足矣，伏愿表哥寿比天长，康宁永驻！”说罢朝着老人深深一礼，就要飘然离去一般。
老人一个激灵，本能反应的去抓少年那如风仙袂。然，滑过手中，只有冰凉。
少年清泪暗滴，微微的笑着，摇头：“只为表哥此心此言，成儿无悔。表哥珍重，莫忘初心。”花落如雨，雾笼星辰，少年白衣飘邈，清俊的容颜傲然一笑，银枪微斜，即刻便要随风而去。楚天遥阔，何处再相逢？
“不！！”老人双目通红，几近疯狂一般。他声嘶力竭的吼着，拼尽全力要挽回表弟，“成儿你不能走！表哥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走！
他狂奔向那片花雾，紧拉住那杆银枪，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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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伯父，伯父！你松手啊！哎呀，你醒醒啦！”
“哦……”秦琼睁开双目，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白皙粉嫩的俏脸，墨染的秀眉，灵动非凡的星眸，一点樱珠般的小嘴此时相当不满的嘟着，两只手握着一根树枝，一脸的焦急无奈：“伯父，你快放开这根树枝啊。本来看你睡得好沉，想用这个把你叫醒，谁知道你一把抓住就不放了，通儿怎么拉也拉不开，叫不醒，真是急死人了。”
秦琼微微叹了口气，满满的全是凄凉。罗通看着秦琼的表情，小心翼翼的收回小手，乖乖贴在秦琼身边细声问道：“伯父，你是不是又梦到我爹爹了？”秦琼一怔，侧过头看着身旁如玉的小人儿，那花树下的身影若隐若现，那凄美的容颜仿佛触手可及！
秦琼就这样愣着神看了半晌，倒把罗通看得十分不自在，可面对着敬爱如父的秦伯父，又发作不得，只好嘟起嘴做出小孩子家的样子：“伯父又不好好跟通儿玩了，伯父不理人，通儿好难过。”秦琼伸出手在罗通的小脑袋上揉了揉，嗓音略为沙哑：“啊，通儿乖，伯父怎么会不理你呢？来来，快去给伯父打二斤十里香。”
说话间，那个紫色的大葫芦已经“贴”上来了。
罗通很不情愿的接过葫芦，一双好看的剑眉微蹙，十二分的不满：“哎呀，伯父你都已经喝了一晚上啦！酒坛子都给您搬空了，这样下去您的身体会更糟糕的！”秦琼闻言却是狡黠一笑，颇有些“无赖”似的吸吸鼻子：“哦，你要是不愿意去，就让怀玉去好了～”
“我……”
罗通瞬间倍感无奈，似乎一下子这爷俩就调换了个位置，刚刚还是小通儿在跟伯父撒娇，现在却像是一个老顽童在难为当家的晚辈。罗通捧着葫芦轻叹，默默站起身朝酒房走去。这么大清早的，他才不要让怀玉哥哥被这“无良”老爹折腾起来呢。
其实罗通心里很清楚，自打他记事，秦伯父就一直活跃在他的世界里，而且每逢爹爹罗成的忌日，伯父都会独自一人喝得烂醉，任何人都劝不住，每次喝醉，他都吵着说爹爹来找他了，还说好多好多听不懂的话，什么天涯海角，什么什么承诺……罗通没有见过爹爹，只听伯父和怀玉哥哥说起，爹爹英雄盖世，俊美无双，反正在伯父的眼中简直就像天仙一样的。有好些时候，伯父会瞧着自己发呆，也许是自己长得跟爹爹很像吧。
十多年来，反反复复，可伯父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玉白的小手捏着酒勺，一滴一滴的往葫芦里灌着普通人闻香即醉的百年十里香。这是伯父最爱喝的酒，也是在爹爹忌日要喝的酒，而今天，正是这个日子。
罗通捧着半葫芦的酒，离开酒房，来到院子里，看到秦琼已经精神抖擞的立在那里，全无半点朦胧之意。罗通把酒捧到秦琼跟前，扑闪着大眼睛，并无言语。秦琼接过葫芦，看着一身雪白的人儿，和蔼的拉起罗通的小手，道：“走吧，去看你爹爹。”
佛堂。
窦夫人请了道士来做法超度，一些王公也前来祭拜问候，罗通早已很懂事的与院公一起主持局面。十数年来一直如此。秦琼斜抱着葫芦，安静的看着忙碌的众人，嘴角微漾笑意。堂中那团白色的身影，应该就是成儿化身到此的吧。
“通儿。”一声低低的呼唤。
罗通放下手边的事情走到秦琼身边。
“伯父，怎么了？”
“你知道你爹爹是什么样子吗？”
罗通望着冷冰冰的牌位，重复着这些年同样的回答：“通儿没有见过爹爹，不知道爹爹是什么样子。但是通儿相信，爹爹一定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爹爹，就像伯父一样的……”
“……”
秦琼哑然失笑。是啊，十五年前，从战场寄回的绝命血书，通篇的申冤诉恨，却独独提到自己的名字，“三岁幼子，托兄看承” ，一字一血，他的心心念念，直到最后，仍然把全部都托付于自己，可是，自己呢？十五年来，秦琼将罗通当做亲生之子，待他甚至胜过怀玉更多，以为可以弥补此生之恨，然而，他还是错了。他欠表弟的，远不止这些。当年表弟舍家舍业、生死相随，无怨无悔，直到北平府突遭惨变，一生要强的表弟仅仅希望亲手杀掉苏定方为父母报仇，却因自己的“顾全大局”而残忍的拒绝掉……然而，表弟又一次的听话……
现在，他真的很后悔！如果当初成全表弟心愿，那苏定方就不会活到今天，表弟也不会被他所害！如今，苏定方早已归顺大唐多年，唐主感念其功，不准罗家寻仇，这两代人的血债深冤，就这样的不了了之、以至于罗家的后人只能顾影自怜，还要与仇人共事庙堂？！都是自己的错！错得如此离谱！何止是辜负了成儿的一片痴心啊！
一大口烈酒烧过麻木的喉咙，不知什么是痛 ……说什么不曾亏欠，说什么发誓赌咒百般的灵验，都他娘的胡扯！若真灵验，为何没有在自己身上显报？当年在瓦岗，抱着刚刚惨遭灭门之祸而哭晕过去的表弟，是怎样咬牙切齿的发誓？“若是我秦琼不能为姑父姑母报此大仇，定是吐血身亡不得善终！”结果呢？秦琼，你这辈子一诺千金言出必行，单单在最爱你的人身上，食言了吧？你口口声声要替表弟灭了苏定方为北平府报仇，却因唐王一句“不斩降将”而亲自为其求情，劝说表弟不要杀他！可笑你不单不能为他报仇，还亲自阻止了他为自己报仇！这是多么荒唐的冷笑话！老天爷就是这样不公平，为了表弟儿时的一句戏言让他走得那样凄惨，而对于自己的有意为之却放纵至今！真特么的够扯啊……
嘴角扯过无数比哭还难看的冷笑，半葫芦十里香眼看着就要见底……好烈的酒，快把胃给烧化了……等等，怎么忽然间有知觉了？这感觉暖暖的，还在一直往上涌……
“噗！”一股暖流终于冲出嘴角，滚烫，腥甜… …
“伯父！”“爹爹！” 罗通和秦怀玉惊叫着扑过去。
秦琼靠在柱子上，胸前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紫色的大葫芦安静的躺在地上……堂中乱成一片，秦怀玉抱着父亲，慌得六神无主，罗通紧紧抓着秦琼，哭喊道：“伯父！伯父你怎么了？你快醒醒，你醒醒啊！”
程咬金偌大年纪，也像个小孩似的跟着哭起来：“啊呀我那二哥！你说你心疼老兄弟，就这么糟蹋自己啊？你这是要让俺们这帮老哥们儿疼死啊！”
忽然，他发现秦琼含糊不清的说什么，细一听，原来是念着“表弟，成儿，不要走……”老程嘴一歪 ：“嗐，这下是被老兄弟把魂勾去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罗通本来知道伯父因何如此，经老程这么一搅和更是信以为真，顾不上哭得昏天黑地，跪到父亲灵前不住的磕头 ，泣不成声：“爹爹！孩儿求你不要把秦伯父带走，伯父是好人，伯父对孩儿很好，如果爹爹寂寞，就让孩儿去侍奉您，求求您，不要让怀玉哥哥也没了爹爹……” 在场之人闻言至此无不下泪，秦琼心里似被狠狠剜了一下，那么疼……
秦怀玉和程咬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罗通从地上拉起来，扛到秦琼身边。秦琼老泪纵横，紧紧抱住哭得梨花带雨的人儿，声音颤得揪心：“……儿啊…… ！是伯父……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们罗家啊… …！”
数日后，秦叔宝将罗通和怀叫到榻前，把二十年前苏定方害死罗家满门的事情告诉他们，并安排上表，奏请封罗通为兵马元帅，平息突厥之乱。时苏定方已死，其子苏龙、苏凤投奔突厥，罗通与秦怀玉商议报仇之事。秦琼在弥留之际，亲口交代怀玉替自己善待罗通，像呵护家人一般，秦怀玉早已将罗通当做自己的亲弟弟，自然百般应承。秦琼满足的微笑，趁着房中无人，偷偷拿出自己藏在塌下的半斤十里香，大口大口的喝着，由于喝得太急，不少酒从嘴角溢出，渐渐的，那液体由透明变成了殷红……
酒葫芦掉在地上的瞬间，他看到了那白色的身影，那如痴的笑靥，那素杆银枪。
“表哥，你这又是何苦？”
“能陪着你，便是最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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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年后。胡国公府，上了年纪的秦怀玉靠在退了色的藤椅上，一下一下的摇着。
当年的“盘肠大战 ”，名标青史，却让他永远的失去了通儿。他没有完成父亲的遗嘱，活的并不开心，但他知道了父亲的那份情怀。低头自嘲哂笑，如有来生，便只珍惜他一个吧。
一阵银铃般的说笑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对面花园里，两个英姿飒爽的少年正舞枪耍锏，他们正是秦怀玉的儿子秦英、罗通的儿子罗章，兄弟俩闲来无事想起在花园中传枪递锏互学武艺，那番“小心思”的对话竟与当年惊人的相似：
“我若瞒一路枪法，必万箭穿身而死！”
“我若瞒了一路锏法，定吐血而亡！”
“表哥请，”
“表弟请！”
……
秦怀玉笑了，笑容十分惨淡。
这也许就是天意吧。
一阵浓香飘过，紫红色的大葫芦在地上悠然摇摆，轻轻的滴着玉液琼浆，随着老藤椅的“吱嘎”声渐渐停止了晃动。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此生只为一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