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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国王的眼泪(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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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波西埃女公爵脸色有点红润,她显然是顺着矮树林一路快步跑过来的。吉什伯爵常在背后笑话她,说她这辈子都当不了美人,因为她看起来永远都像是没准备好见人一样,慌慌张张,急急忙忙。
然而洛林觉得女公爵来的非常巧,简直就像是上帝亲手把她给他送来了一样。对于一个处在极端妒忌和愤怒中的十五岁的少年来说,没有什么能比报复的机会更能让他平静下来,看来洛林又一次交上了好运。
“抱歉,你看见我妹妹克里斯蒂娜没有?我们刚才出来散步,结果我遇到王太后耽搁了一小会儿,回头她就不见了,她一向很爱乱跑。”
“恐怕……没有。殿下。”洛林回答。
女公爵点了点头,刚要走开,突然洛林在她背后叫住了她。
“殿下,您在王宫里还愉快吗?”
她愣了一愣,“是的,当然。承蒙你关心——抱歉我忘了你怎么称呼。”
“菲利普·德·洛林。”洛林回答。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在脑子里急切的转悠,那是一个危险的想法。
吉什伯爵的全盘计划几乎都是因为蒙波西埃女公爵。假如有人彻底把他的计划搞乱,不知道局面是否也会因此而改变。
“我听说陛下和殿下都非常想念您。”他说,“可是您离开这里很多年了,也许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人与奥尔良公爵殿下不和睦,现在却装成事过境迁。”
奥尔良公爵之女脸色有点不悦,“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这是特意在暗指什么人?”
“请您千万别误会我的话。”洛林展开一个天真的笑容,他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模样非常无邪。“我从不觉得有任何人会存心跟殿下您过不去,因为您一直就是宫里最精明的人。只是,不是所有人都像您那样。”
“对我来说,陛下的宽容已经足够。”
“您说得很对,可是居心叵测的人总是有的。”洛林说,“而且他们专门会利用无辜者。”
“你想说你是那种无辜的人?”女公爵冷笑了一下,“我看着不太像啊。”
“不论您相不相信,我是好意的。”洛林又微笑了一下。 “也许,克里斯蒂娜小姐刚刚走到喷水池边上去了。”
“但你刚说你没看见她。”
“有吗?我都不记得了。”洛林说,“我母亲对我说,晚餐前散个步可以净化人的灵魂。既然如此,为什么您不偶尔走远一点呢?”
蒙波西埃女公爵似乎在这个金发男孩眼睛里看出了什么。
“王宫是个复杂的地方。”她说,“保持谨慎才能保护自己。”
“而且互相保护。”洛林说。
女公爵又看了他一眼,“这我有点不敢相信。”
片刻后,她从喷水池绕了回来,一只手握着胸前的衣服,努力缓和自己的呼吸。安茹公爵在她身后飞快追了过来,洛林很机灵的躲在树后,不想让公爵看见自己。
“玛丽·路易丝。”公爵喊住堂姐,“我不知道你这个时间会在花园里。不论你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我希望你能听我解释。”
“你没有必要向我解释什么。”蒙波西埃女公爵说,“我从小就认识你了。”
安茹公爵愣了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财富这种东西本来应该给人带来巨大的幸福。可是你瞧,有时候却未必如此。即使拥有全欧洲最大的财产,我也未必能得到我最想要的。”蒙波西埃女公爵说。
公爵静静的看着她,她脸上并没有任何恼怒的迹象,相反的,她看起来非常温和,就像一个姐姐在溺爱的看着淘气犯错的小弟弟。她对他说话的语气听来是一种如释重负。他意识到她方才所看见的任何事都没有改变她的想法,她只是很高兴现在找到机会对他说这些话而已。
“你从小想嫁的人是我哥哥。”他温柔的说,“你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这么宣布过。”
“那个愿望不可能实现啦。”蒙波西埃女公爵说,“政变毁了一切,我父亲,还有我自己。但是流亡生涯让我懂得,财富给我最大的权利是在关键时候说不。”
"如果是这样,那我可真羡慕你。"安茹公爵笑笑。
"所以你是不会嫁给我了,亲爱的堂姐。"
"不,我的小姑娘,我不会嫁给你。"玛丽·路易丝说,"并不代表我不爱你。"
她继续温和的看他,橙红色的日光洒落在她头发上。
“假如这片紧锁的宫墙内有什么让我怀念,那就是和你一起假扮成牧羊女参加舞会的日子。”
安茹公爵笑的好像个孩子。
“帮我转告你母亲,让她放心,我不会接受英国国王的求婚,因为自由对我来说太重要了。”蒙波西埃女公爵说,“作为交换条件,她也不要再纠缠我。”
“我一定转告。”公爵低头吻了吻堂姐的手。
玛丽·路易丝走远了。就像她来的时候那样,像一阵风那样急匆匆的。谈不上优雅,更谈不上是个美人,但是她看起来倒像是王宫里唯一自在的人。
安茹公爵一直等到她离开才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出来。”他对着洛林藏身的那棵树说。“我知道你在那里。”
洛林吃了一惊,只好从树后走出来。
“为什么鬼鬼祟祟躲着我?”公爵脸色并不好看。“你手里拿的是给我哥哥的信?”
“不,是陛下给您的。”洛林清了清喉咙回答。
“他记起我了吗?”公爵讽刺的问,“我还以为他满脑子只有玛丽·曼奇尼了。”
“正好相反,陛下说他有重要的事要跟您谈。他说您看了这就会知道去哪里找他。”洛林把放着郁金香花瓣的信封交给了安茹公爵。
洛林的话显然让公爵有点吃惊,但是他还是接过了洛林手中的信封。
“这是杜乐丽花园开的郁金香。”安茹公爵看着手里的花瓣说,“这季节,这种三色花很少见。我哥哥现在一定在杜乐丽花园。”
*****
杜乐丽花园离开王宫不远,但是在秋天是养花的时节王室成员很少来这里。安茹公爵骑着马,让洛林跟着他一起去了花园,只找了两个侍从跟着。他们在最大的那片郁金香院子边上找到了国王的马。洛林还记得那马,白色的,四个蹄子是乌黑的,大马厩里最漂亮的烈马。
“您现在不能过去,”邦当见安茹公爵一下马就准备冲到花园里那个同样穿着骑装的身影边上去,及时阻止了他。“陛下还在做最后的告别。”
侍从并没有撒谎。国王正拥抱着一个姑娘,那姑娘趴在他肩膀上,把陛下披散在肩头的红色长发拉扯的乱蓬蓬的。
公爵手里拿着马鞭子,不耐烦的在离开国王十几步远的地方来来回回的踱步。
“他有什么话不能在王宫里说,非要把我叫到这里来!”公爵也不知道是否在自言自语,“我可没有一整天时间看着他跟人亲亲我我。”
“陛下说等待会让您明白他的苦心。”亚历山大·邦当语调平缓的说。
“真的,他这么说?”
玛丽·曼奇尼抬起头,带着眼泪望着年轻的国王。她的手在国王的长发之间穿梭,轻抚,而后她拿起他的一缕头发,放在嘴边亲吻。
“我现在可以过去吗?”安茹公爵盯着跟国王吻别的玛丽的背影。
“你越大越没耐心了。”路易背对着弟弟说,“难道你从不知道同情你哥哥?”
“我不怀疑你一向很会索要感情。但我的同情应该不在此列。”公爵甩开邦当的阻拦,朝他哥哥走了过去。“你叫我来到底是做什么?”
“我叫你来看我为你牺牲了什么。”路易回答,但是他刻意在弟弟快要走到他面前时扭转了身体,继续不肯面对公爵。
“为我牺牲?”公爵带着冷淡的笑意问,“你要是肯做牺牲,只能是为了你的王位。这事跟我可不相干。”
“你错了,弟弟。”路易回答,“我不怕跟任何人对抗,包括拿王位和母亲的愤怒当赌注。但我唯一不想有一个人当我的敌人。那个人就是你。”
公爵原本在朝国王走过去,突然收住了脚步。
“我不信。”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也不信。”国王说,“当国王受人威胁是懦弱的。”他最后那句话说得声音很低。
“我不信你在哭。”公爵似乎没听见国王的评论,他说话颤抖的比方才更厉害。
“是的。”路易说,“章程上都没写国王可以哭。你别走过来!”
然而公爵不再听命令了,他一把将国王的脸掰过来面对自己。
“这是真的!?”公爵的手指按住了国王脸上的一滴眼泪,“我的哥哥在哭。”
“你警告过我,跟骨肉作战的代价是别人流血,我流眼泪。你大概说对了。”
“承认我对,恐怕最令你痛苦了。”
“并不比承认自己懦弱更痛苦。”国王说。
公爵掏出一条丝绸手帕细心的帮国王擦了擦眼角和鼻子,可路易不知怎么就愠怒起来。
“你手帕里的香水味太难闻了!”他抱怨着。
“根本没擦香水。”安茹公爵微笑着小声解释,“那是你自己眼泪的味道,哥哥,以后习惯了你就知道了,眼泪都是苦的。你并不懦弱,只是不习惯而已。你突然意识到就算当国王也不能总是如愿。可这有什么奇怪的?看看我。我一辈子都在接受自己无法如愿的事实……”
“我不会让这事发生。”国王突然说。
“不会让什么事发生?”公爵问。
“你我反目成仇的事。”路易说。
“嗯……”公爵把国王乱蓬蓬的发际用手指梳理了一下。“你本来就不该担心这个。”
“但你会身不由己。”国王评论,“在未来,在我得到权力以后,或甚至在那之前。任何时候,任何人,比母亲更可怕的人。他们会不停找机会,因为这就是权力的战争。从我们生在王室开始,这场战争就无法停止了,我的弟弟。”
然而公爵看起来丝毫不像国王那样忧心忡忡,仿佛他眼里只有国王额前那几缕刚刚被他梳理平整的头发。
路易本来还想说什么,但他最终似乎决定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一把夺过弟弟手里的手帕。
“还给我!”公爵吃了一惊。
“我代表法兰西征用这块手帕。”国王说。
“太过分了!”公爵说。
“任何人都不能碰到国王的眼泪,因为法国国王从来不哭。”路易说着,把手帕塞进口袋。
“邦当,我的马呢?”国王转过身,似乎已经完全把他弟弟给忘了。“回王宫之前,我们来比赛一场怎样?”
国王离开的时候脚步很轻快,仿佛心情愉快的可以跳舞了。
安茹公爵叹了口气,慢慢退回去牵自己的马。他看见洛林站在拴马的地方。
“我还没跟你好好算账。”他突然盯着洛林说。
“是你在枫丹白露跟踪我。是你躲在灌木丛后面,也是你故意引来蒙波西埃女公爵。”公爵看着洛林,目光直勾勾的。“你别以为我对你的这些卑劣行为一无所知。”
洛林只觉得背脊发凉,脸颊发烫,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下去。可他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没有动,直到公爵向前跨了一步,猛地用嘴堵住了他的呼吸。
这跟他们七岁的时候相比,显然完全不一样了。洛林感觉自己的口中充满着一种热浪一般的湿润,似乎安茹公爵本身就是一股浓烈馨香。他的头发,他的舌头,他轻轻摩擦着自己鼻子的鼻尖,他伸过来神经质的抓着自己衣领的双手,他怀里还揣着的那三片郁金香花瓣……杜乐丽花园的清凉的微风。
洛林用了生平最大的自制力不去回吻。尽管当公爵放开他的时候他胸口猛然涌起一股燥热,让他几乎要晕厥窒息。
“怎么?”公爵轻微的喘着气,在他耳边小声说。“不想要我?”
洛林伸手把公爵推开一定距离,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绿眼睛犹如荡漾中的河水。
“我并不是您的玩具,殿下。”他听见自己的嗓音,粗糙的像是一把钝刀。
“什么?”公爵的目光在刹那间聚焦。“你怎么能这么说 ”
“您一直都这样,八年前如此,现在也如此。”洛林说,“上次您吻我是因为您哥哥没有在喷水池里淹死;而今天您吻我是因为他对您说他不会与您为敌,您想否认吗?”
安茹公爵瞪大了眼睛。
“我不是您的玩具,殿下。”洛林重复道。
然后,他飞快的跳上自己的马。
“陛下问我,想要什么作为我为他效劳的犒赏。”他对站在那里的公爵说。“我请求他答应让我去意大利。都灵大战就快打响了,战场上正缺人手。”
安茹公爵胸膛一阵起伏。
“不,不可能。”他摇头,“你才十五岁,你还是孩子。我哥哥不会让你上战场的。”
“但是陛下已经答应了。”洛林说。他踢了坐骑的肚子。
“假如我活着回来,殿下,您是否可以别把我当小孩子了?”他看着公爵说。杜乐丽花园的太阳快要下山了,照在他脸上暖暖的,有一点点刺眼。
他的马开始飞跑,而他只是隐约听见安茹公爵的皮靴在泥地上追了几步,然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