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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硝烟尽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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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香雾缭绕,房内铺陈极为简朴,一桌一椅,一床一榻,一花一鸟,一屏风一香案。
一豆蔻年华的少女此时正毫无形象地趴在榻上,两小腿左摇右摆,一手托腮,一手拿着一张纸笺,全神贯注地盯着上面几个字:吾折幼舆两齿,幼舆折吾一臂。
干江啐了一口,厌厌道:“谢鲲这为老不尊的臭东西!”
这实在不能怪她,任凭她左右逢源,舌灿如莲,从鬼王这样贪财的,身上都能敲出二两金来,谢鲲那家伙就是铁面无私,毫不留情地将她一腿踢出了三途河。
三途河,生死界,六文钱,登彼岸。
就在昨日,父亲抽抽噎噎地对她说:“江儿,你终于死了!”
干江甚为委屈,父亲怎么还盼着她死啊!可是,还能以这种方式存在,她心里确实欢喜,她只活了十三岁,十三年太短了,她还没有活够,她还想闻闻花香,听听鸟语。
鬼王其实并不乐意,所以带她到了三途河,向河里丢了她的怨,丢了她的缘,那是她最珍贵的记忆。鬼王和她结了契,她能存于人间,却没了那些记忆。她留恋着人间,也执着于记忆。她的怨是什么?她的缘是什么?她为什么会死?还有,母亲去了哪里?
母亲是鬼王的上一个契鬼,却被鬼王厌恶着,因为……全赖谢鲲!没有他,母亲还会是周家婢!那是王敦之乱后……
不过二月有余,王敦便攻陷建康都城,纵手下在城中为非作歹,晋元帝不得已,令百官跪迎王敦,拜为丞相。王敦入二宫后不久,便下令诛杀周顗(字伯仁),戴渊(字若思)等人……
王导下了神龙殿,倚着石栏,怔怔地望着远处,脑海中尽是冰凉凉的青石台,未消的积雪,族中人两膝伏地,春寒料峭,形销骨立,从晨光熹微到薄暮冥冥,昼夜交替……
肩上被人一拍,王导猛一回头,便见谢鲲站在身后。
谢鲲脸色未明,只听他道:“王司空刚才三问三不答,可是放任令兄戕害伯仁、若思”
王导苦笑一声,“堂兄向来杀伐果决,岂会听我一言。他问我,不过是要我表个态度,家中百余口尚仰息于我,我身不由己。谢公,你可是在怪我?”
谢鲲向前几步,负手而立:“我如何怪得你。我适才也未尽全力阻他‘清君侧’之举。我既忠不得你堂兄,也忠不得王室,倒不如现在这样好。到了豫章郡,远离权力之争,家族也不会因我受株连了。只是于伯仁而言,你我都负了他。”
王导听闻,默念道:“负了他……”
呵……,负了他?往昔,痛呼‘百口累卿’,可换得身旁之人停下脚步?笑言‘杀诸贼奴’,可换得酒醉之人斗大金印?
谢鲲回头,见王导凝目蹙眉,正要说什么,但见温峤、陶侃、郗鉴从殿中走出,正激言讨论什么。他们看见王、谢二人,便凑过来。
温峤作揖,“谢公,豫章郡山高水远,何时出发?”
谢鲲答道:“左不过这几日吧,我正要回去告知家中人,好尽快收拾行囊。”
郗鉴笑言:“不忙不忙,荀仆射昨日刚喜添一子,小女昨日正巧在他府上,回来后急向我夸赞,说那小公子长得粉雕玉砌,一出生就睁着眼睛,不但不哭不涕,还直盯着荀令君的画像笑。奶娘来了却不去要抱,手只乱挥着,等荀仆射将令君大人曾刻的半片木牍取来,便紧紧抓住不放,口中竟还嗫喏有声,真是神奇。”
谢鲲奇道:“果真如此?那可真是神奇,我定要去拜会拜会。”
陶侃此时也上前言道:“我们正是听闻此事,要去拜会的,王谢二公,同往如何?”
王导心中正怅然,并不愿意去拜贺喜庆之事,正要推辞,只闻温峤冷笑一声。
“溪狗(温峤调笑陶侃的称呼),王司空正是春风得意,王家如今出了个大人物,堪比伊尹,荀令君的家门又怎么请得起这位大尊神呢。”
王导一听,神情凛然,“堂兄不是伊尹,皇上更不会是太甲。我刚才在殿中说过的话,现在再说一遍,我,阿龙(王导小字),愿替皇上行万难之事,有我在一日,家国永存!”
温峤眯了眯眼睛,缓步下阶,口中轻吐:“我信了你,也信了王敦,我还曾对伯仁说,大将军(王敦)这么做一定有原因,可是……可是,到如今,我信不着你了。”
陶侃紧随温峤而走,剩下三人一时尴尬无言。
谢鲲见他们二人已走远,调笑道:“天色还早,他二人既然已先去了,你们可愿陪我先告与家人我出任豫章郡太守的事,再一同去看荀家小郎?”
王导还未言,郗鉴已拽着他向下走去,“那还等什么,快走吧,正好我想去趟王司空家,你们都住在乌衣巷,倒是省得我来回跑了。”
王导纳闷道:“去我家做什么?”
郗鉴也不答他,只是快步拖着他走,谢鲲只好紧跟在他们身后……
马车上,王导神情古怪地看向正闭目养神的郗鉴,终是忍不住问他:“你的马车真坏了?谢公刚才如此盛情邀请,你为什么不坐他的马车?”
“因为……”郗鉴缓缓睁开眼睛,“我喜欢你。”
王导差点掉到车外。
“今天,与其说温公(温峤)救了太子,不如说是你。”郗鉴向转头,向王导一挑眉,“大将军(王敦)在殿中逼问温公太子有何德行,温公的回答着实巧妙‘钩深致远,盖非浅局所量;以礼观之,可谓孝矣’,可温公如何知道大将军想以不孝之名废黜太子?”
“温公料事如神,深谋远虑。” 王导神色恢复如常。
“不,”郗鉴浅笑,“昨夜关内侯忽然到我房里,跟我说他刚刚心中忽感不安,便为自个卜了一卦,得一谶语‘玉照鱼,可化劫’,于是央我寻找鱼和玉,化他此劫。关内侯是葛玄大师曾孙,师承左慈一脉,道法渊博,他所言,我必信。更何况他数日衣不解带,为我治好了顽疾,我怎能见死不救。三月河面冰已化,鱼不难得。只是这玉……”
郗鉴笑意更浓地看向他。
王导漠然道,“郗公家中珍奇玉石甚多,不难得。”
郗鉴见他如此说,知道他终究不肯松口了,便接着说:“可晶莹剔透地能照物的玉,可只有一个。那就是温公家那位却扇的夫人拥有的玉镜台了。当年温公求取他的表妹何氏,就是以玉镜台作为聘礼。你说,我不得去求他么?”
王导实在受不得郗鉴那灼灼的目光了,只得偏头向另一边,“夫人心爱之物,温公肯?”
郗鉴身子更靠近他,语气中调笑之意更浓,“唉,等我到了温公家中,才明了,有人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你猜我见到了谁?”
王导一回头便看见郗鉴放大的脸,吓了一跳,向后仰去,结巴道:“谁”
郗鉴正待回答,只听轿外一声“吁~”,马车停下了。
车外,马夫道:“两位大人,谢府到了。”
两人从马车走下,便见谢鲲正在门口与一人说话。
只见那人羽扇纶巾,雅人深致,倒有一股仙风道骨之气。
郗鉴失笑,向王导说道:“果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王导,王羲之伯父,王献之从祖父,东晋名士
谢鲲,谢安伯父,谢道韫从祖父,东晋名士
郗鉴,晋朝著名儒将,王羲之岳父
陶侃,晋代著名大臣,陶渊明曾祖,少数民族,温峤常称之为溪狗
温峤,晋代著名大臣
荀令君,三国曹魏著名政治家
伊尹,商汤时期宰相,辅佐商君,大权在握
太甲,商朝国君,曾被伊尹关在太庙三年
葛玄,三国方士
左慈,东汉末年著名方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