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那地的我们》尹寒曜

1、那时那地的我们

　　接到黄濑凉纪的电话是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初春傍晚。

　　早樱盛覆了街巷之上的紫赤霞空，略带寒意的风拂过高低枝桠，撩起微靡的花浪，粉白樱瓣纷纷扬扬落满街道，在夕阳余晖中镀上砂金的暖光。

　　“父亲的葬礼，无论如何请一定来参加。”凉纪的声音温柔却疲惫，有着三十来岁女人应有的微微沙哑，“您是知道的，他一辈子也没有遇上多少挚友。”

　　我记得那时自己一瞬的茫然与顿悟后的错愕。

　　大概我真的老了，老到记忆混乱不堪，乃至忘记了我们在岁月中日渐衰老，每一天都可能面临着生死别离。六十来岁鬓发花白的老人对着早已挂断的电话怔怔无言，或许落在他人眼中已足以称为狼狈不堪。

　　初春薄命的繁樱尚未凋残，他已离去。
　　我记得我答应道，好。

　　印象中的黄濑凉太并不是绿间真太郎一般说到做到的男人，更没有赤司征十郎言出必行的魄力。

　　国中时曾是帝光篮球部的一员，第二年黄濑也加入其中。我记不清两年间无数次one on one的点滴细节，却能很清楚地记起黄濑从未赢过。那时他不甘跪坐在地板上，一次一次叫嚣着“下一次一定要赢”。

　　我记得那时他低耸着的肩颈，我记得他被汗水打湿的金发凌乱地粘在一起，我记得他左耳的银色耳环是如何熠熠闪光，我记得他的嘴角是如何微微翘起。我想那时他的确感到快乐，而这快乐是我所给予。

　　那时我们多骄傲。
　　我记得他说，他会赢我。

　　这一说就说了三年。从国二到高一，从帝光两班相隔的走廊到神奈川和东京之间长长的铁轨。奇迹世代宣告完结，彼此陌路。

　　Winter Cup上再一次与黄濑一同站在了中央体育馆偌大的篮球场上，镁光灯从四面八方投射来刺目光芒，将我们曾经流下汗水曾经紧紧相拥曾经一遍痛哭一遍举起奖杯的每一处地方都照耀得灯火通明。那时我们站在一起，不再并肩。

　　我记得那时他抬起下颌时苦涩的笑容，我记得他带球过人时发梢划过的弧度，我记得那枚用得发旧的银色耳环仍不曾被摘下。

　　很多年后我终于知晓他打下耳洞的日期是在我生日的前夕，那时我们仍是意气风发的十六岁少年，轻轻松松就能将手中的篮球扣入高不可及的篮筐，那时我们的身体早已不再柔韧有力，也再不曾有机会像one on one时心安理得靠得那样近。

　　我记得他在比赛最后选择了在我看来无异于放弃的传球，我记得他给了他的学长全部信任，我记得我莫名翻涌而起的怒意。我记得，那一次他依然没有赢。

　　那时我们多矛盾。
　　我记得他说，他不再选择憧憬。

　　那一年的Winter Cup我并没有走到最后，但我已收获一直以来渴求的东西。被磨灭多年的篮球乐趣，终于被名为火神大我的男人再度挑起。黄濑没能做到的事情，转由诚凛达成。可惜最终他们还是败在那支京都球队手里，败在我们曾经的队长赤司手里。

　　后来赤司果真率领洛山一路制霸Winter
　　Cup三年，高考时凭借超卓的头脑轻松进入日本最高学府东大。那个始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队长终于还是甩开了所有人，以不可颠覆的姿态走进了更强的世界。

　　同样身为优等生的绿间进入了东大强属医学院，两年后即被推荐去美国东海岸高校留学交流，我从此不再与他有联系。有一次碰到绿间高中时的队友高尾和成，那个奇怪的男人正费力地踩着板车，将绿间遗落在校舍的书籍杂物统统拖回了自己家里。

　　哲出乎意料地选择了幼师。不过他性格一向慢热自信，或许保育员比激烈的篮球更适合他。多年来我们磕磕绊绊却好歹维系下了国中时的朋友关系。某天他传来邮件，火神大我转战NBA小联盟，用的还是波澜不惊的语气。不久后的第二封邮件里，却附上了飞往美国的航班信息。他终是影子，无法与自己所选择的“光”分离两地。

　　五月开玩笑似的告诉我她要追随哲君，称为我们中第四名旅美的人。最后，那个陪伴了我整段青春时年的幼驯染，不声不响嫁给了研究所中辅导自己课业的教授，一个高大温文的白种男人。

　　紫原同我对课业并不上心，双双转战日职篮。青峰大辉是篮球笨蛋，打职篮仅仅是因为发自内心的喜欢。紫原敦关心的事情永远只是零食——也许还有赤司——打职篮仅仅是因为合适。

　　我记不得那时黄濑找了什么蹩脚的借口，总之最后，他也加入了我们。我与黄濑同队，每一场比赛都不曾缺席。可我们之间的队友关系有如诅咒般始终只能维持两年。两年赛季后，黄濑膝伤发作，匆匆退役。

　　我记得那时东京下着冷雨，他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扶着隐隐作痛的左膝，勉强笑着迎上了我的视线。我记得那时他在走进出租车前最后的隔空动作，不是漂亮的投篮不是华丽的过人，而是一记传球。我下意识伸手接住并不存在的篮球，感知到了真实存在的直抵心脏的痛意。

　　那时我们多苍白。
　　我记得他说，选择职篮仅仅是因为，想要与我并肩而立。

　　黄濑最后阴差阳错成为了机长。

　　虽然黄濑从初中时开始兼职平面模特直到高中毕业，在经纪公司的大力扶持下陆续接过一些T台秀，顺风顺水在日本本土发展得不错，却因为要兼顾学业和篮球而不得不放弃了更加专业的方向。这才正式成为了一名空乘人员。

　　黄濑与他的名模妻子Clair在一次东京时装周上结识，出乎意料地一直联系了下去。直到黄濑随机飞往巴黎，再次相见，两人顺理成章发展至近乎恋爱的微妙关系。这个血液中流淌着某种疯狂基因的美艳女人符合双子座的一切审美，永远神秘而有新意。

　　之后Clair有几年的时间退圈，两人正式交往就开始在这段时间里，最后甚至在没有结婚的情况下生下了女儿。Clair在妊娠后执意回到摸爬滚打十来年才站稳脚跟的模特圈，曾经的一线超模、T台宠儿却因为身材严重走形而几被冷藏。不堪打击的女人在畸形的圈内竞争里选择了恢复体形的最快捷径——吸毒。女儿出生不到一年，骨瘦如柴的Clair就在一次走秀后，猝死在了后台。

　　唏嘘。

　　我给了自己并不爱的妻子一场奢侈的婚礼。妻子的身材火爆，又兼具日本女性的柔美，看起来很对我胃口。高中时的队友今吉这样评价过。

　　三十多岁时我们有了儿子，我给他取名叫青峰亮辉，发音是Ryoki。

　　依然是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时黄濑得知了我妻子怀孕的消息，才匆匆选择了与Clair在一起。那时我已顺风顺水进入NBA，与几乎可被称为宿敌的火神大我再度对上。那时黄濑凉太出现在了我的球队的主场。

　　我记得人近中年的黄濑英俊不减，我记得他微笑的样子依旧好看得紧，我记得他仍用清软的声音叫着所有人的昵称。我记得他唯独不敢对上我的眼睛。

　　我记得他手中牵着的小小女孩，从名模母亲那里继承了二分之一北欧血统，有着比亚裔更为深邃的轮廓和更为白皙的肤色，浓密睫毛下一双眼尾纤长上挑的蓝眸漂亮得不行，软软的长发也泛着再自然不过的铂金光泽。

　　——那便是黄濑凉纪，读作Ryoki。

　　Aomine
　　Daiki&Kise Ryota。我们将对方的名字赠予自己生命的延续。

　　那时我们多默契。
　　我记得他说，小青峰，这是我的女儿，Ryoki。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黄濑凉纪没有继承父亲perfect copy的篮球天赋，少女时以歌姬身份出道。

　　青峰亮辉则是和父亲如出一辙的篮球笨蛋。

　　亮辉迟迟不肯成家。他说，没有爱情的婚姻反而是种煎熬。他不知道我已煎熬过七年之痒十七年之痛三十七年之麻木。

　　他不知道他的父亲向所有人隐瞒了怎样的一个秘密，十四岁的青峰大辉与六十四岁的青峰大辉皆缄口不曾提及。

　　那时我亦有所爱之人。那时我相信他亦爱我。
　　我记得我们都不曾说出那句我爱你。

　　那时那地的我们，一个猝然离开，一个缓缓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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