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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七 ...

  •   其实世间的事,向来让人难以预料。

      屋漏偏逢连夜雨,天说变就变。原本月晕辉映的天上毫无预兆地突然落起雹子,刹那间核桃大小的冰疙瘩砸的屋顶叮咣作响,张芦鹤暗骂一声,拽起来袁鸣城就跑,仓皇间又找不到合适的去处,只好就近钻进一个桥洞。两人被淋了个透湿,顿时都陷入一片秽臭的黑泥与霉绿当中。
      袁鸣城跑的气喘吁吁,此刻攥着张芦鹤的手,在狭小的空间里与他紧紧贴靠,心尖上莫名其妙一热,便冲他咧了咧嘴。
      他很少笑,张芦鹤倒被唬了一下,袁鸣城接着得寸进尺的把脸往他怀里埋,仅露出一只眼睛,忽闪忽闪地望出去,嘟囔道:“真好看。”
      张芦鹤动了动嘴唇,小声道:“滚。”
      他身体却没动,那小身体便心安理得地攀爬上来,张芦鹤面无表情任其抱着,扭头顺着他的目光,怔怔的望着外头如星河抛泻般的奇景。

      就这么睁眼挨到天亮,雨仍然未止,他揭掉睡得像狗皮膏药一般的小孩,仍旧去了那条胡同口处,只是没敢再靠近县府。地上积水漫过鞋底,昨天被赶走的那些人没再出现,剩下他孤零零地远远站着。秋天一场雨一场凉,高远的大街依旧萧条,犹如寒冬里结了冻的河,唯有他是那一条还没来得及一起沉入冰层的鳜鱼,腮是活的,尾是死的,生死不能地卡在半腰。
      而大门偏就在这时候开了,两个兵撑了伞出来,遮着一人迈出门槛往车上走。张芦鹤抖了抖挂在眼帘上的水,立马不顾一切追了上去,边喊道:“国枢!”
      那人被伞面揽住大半身体,底下脚步丝毫没停。反倒是小兵利落回身,横枪架住,呵斥道:“大呼小叫的你活腻歪啦?!”
      此刻那人刚走到车前,身形一顿,略微侧了下膀子,果真是杨国枢。
      张芦鹤眼疾手快,将挡在身前的那小兵用胳膊肘一别,利落摁在了地上,接着抬头喊道:“杨国枢!我张芦鹤!我……”
      然而那姓杨的完全没听到一样,连头也没回,下一秒即关了车门。
      张芦鹤倏然愣了。

      直到他被推搡出来,跌到泥地里,满脑仁里都还充斥着哐当哐当的脚步声。张芦鹤眼球胀的发木,浑浑噩噩爬起来走了两步,才感觉有东西正顺着四肢百骸往骨头缝里渗,既酸又冷。
      这时远处响起鸣笛声,前方街口这么看像极了个倒扣的瓦钵,豁出一地白茫茫的碴子,从中无声无息开来一辆吉普,碾碎了坑洼的路面上那点晃眼的琼光。张芦鹤视若无睹,愣巴巴站在马路正中央,眼里只剩下一面壁垒森严的高墙,高到连接天际,彻底把自己挡在外头。
      漫天的冰雨早就止住了,余下些细碎的粒子,兀自凫在水洼上嬉闹不休。那辆车似乎发现了异样,静悄悄停在跟前,张芦鹤失魂落魄地站定,直勾勾看向那块漆黑玻璃,看里头倒映出一张脸的模样,湿的臭的,脏的颓的,狼狈至极。
      车窗缓缓落下,坐在后座上的人用戴了雪白手套的手轻轻握住门把,冲他拉开一条缝隙。对方的睫毛长而卷曲,声音犹如身上穿的水洗军服所呈现出来的颜色,浓烈且呆板。
      那人语调轻飘飘的,然而又掷地有声,道:“上车。”
      张芦鹤一把撸掉眉毛上的水,静静看着他,嘴角略动了动,喊道:“李师长。”

      李师长是个不善言谈的模样,载着张芦鹤静悄悄奔向离之最近的一个营部。而在他身旁坐得久了,张芦鹤也不妨生出一种奇怪的念想来,他认为李延峥就应该是摆在透明玻璃箱子里头展出的、用烫白面和挑花针,蘸上浓粉淡墨,下匀称功夫仔细捏成的一种面人。
      日晒不得,雨淋不得。
      事实好像也恰恰如此,如果汽车是个箱子,那这两次见他,一次是正往里头去,这一次是从里头出来。

      他们由于军部进驻的突然,县城里根本没处盛这么多号子兵,除了分散在外围的,甚至还封掉了县府旁一所民办学堂,将里头六排瓦房都临时改成了一水的营寨,齐齐驻扎进三四百亲兵,护心肉一般簇拥着司令府。
      而他们的车就像条轰烈的活鱼,就这么嗤啦在油锅里摇头摆尾的划开一溜热泡,而后死在当地。
      没有司令的通行令,任谁都不能破坏规矩,更别说往里添人。张芦鹤透过车窗玻璃向外,眼看着那营长屁颠儿跑出来跟副官解释,矗立在其身后的房舍破败,甚至檐瓦不全,但到处都立着端枪的兵,密密麻麻如同砖缝里纷纷冒出生机蓬勃的野草,里头有他眼生的,似乎也有他面熟的,全都连成高矮不平的轮廓,又被遍野的阳光腐蚀殆尽。他突然觉得自己眼皮发沉,嗓子干渴得厉害,身旁的袁鸣城似乎能嗅明白自己脑子里的味儿,及时便伸胳膊搀住,张芦鹤心里缓和了些,于是把整个人都靠过去,将他压成一株弯曲的树苗。
      李延峥坐在前排,淡淡从车后镜里扫了一眼,随即拧开门下车,而后又轻轻一关。

      营长满脑门子汗,看他亲自下来,赶紧一个敬礼站直了。这边正要开口,倒先听见营门外传来一阵骚动,他慌张了一下,抬眼见到一个人正跌跌撞撞往这边跑,吓得赶紧出声吆喝,登时几个卫兵围了上去,扛枪拦下。那人见状忙抱头蹲下,却在嘴里头拼命喊道:“丘八无赖,还我学堂!”
      张芦鹤听着热闹,下来看清楚那是位细长个头的男子,顶着张娃娃圆脸,耳朵上又架起副圆片眼镜,看起来整个人圆圆的。卫兵们压根没空与他讲道理,心急火燎上前推了一个趔趄,然后两边一架拖着就走。
      “学堂本是习文教德的地方,凭什么要被你们占山为王!”
      他还兀自挣扎不休,忽然看到一行人正簇拥着一个人,挎枪披戎地站在前头,以为刚好撞到元凶,登时心里咯噔一下,指着李延峥的鼻子怒道:“胡胜泉你也非出身草莽,堂堂军校之后,应为文经武论之材,就是这般接管高远县民生的?”
      胡胜泉不是别人,正是胡司令的大号。张芦鹤听得心头乍凉,更别提一直站在一旁的营长,此刻几乎吓得魂飞魄散,立马上前摸枪要打,边喝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个人大概不是生客,营长当着李延峥的面丝毫不敢怠慢,说话间手指已经勾上了扳机。
      这时,一只手搭上他的枪头,轻轻往下一摁,营长猝然愣住,扭脸看却是李延峥。副官会意,命令道:“带过来!”
      那愣头青听说,就想起身,却被拖死狗一般地拖了过去,两人将他手臂反剪住。他又强犟起来,要摆出拼死抵抗的架势,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继而被摁跪在地上。
      他身上穿的不过是寻常青灰粗布长袍,头发墨黑,大眼浓眉,面膛泛红,骨骼结实,又隐隐透出股文质气息。营长凑过来,对李延峥道:“以前在这学里管事的,原来都遣散干净了,谁知道又闹起来……那个交给我们就好,您……”
      李延峥抬了抬下巴,问道:“你叫什么?”
      青年怔了下,方反应过来是问自己,道:“我姓杜名书朝,朝天子书所见,字韧之。你便是胡胜泉?”
      李延峥微睁了眼皮打量他,杜书朝眼镜滑到鼻梁之下,勉强仰起脖子,睁眼和着阳光,仅看见一片薄薄的黑影子。
      那影子对他显得饶有兴趣,又问道:“你不服什么?”
      杜书朝忍住不适,理了理思路道:“你鸠占鹊巢,恃武逞凶,鸣枪要挟县府,强行摆布百姓,此乃其一;再者霸占校院,驱逐师生,害得学子失所,耽误课程教授,此乃其二。”
      张芦鹤听得发蒙,觉得这人说话不紧不慢,更加使人头疼,袁鸣城倒是看得起兴,而李延峥也懒洋洋站在一边不置可否,便强撑着听他继续道:“其三愈加可恶!甫进城即操控麾下走狗,挨户扫荡,强掳民膏,百姓全年血汗尚不及裹腹,岂能轻易投喂于蝗蛭?”
      李延峥听罢转过脸来,伸出一根指头,把眼镜给他架回原位。杜书朝冷不防与他对视,倏然闭了口,皱着眉头直勾勾盯住他,好一会才道:“你……你是谁?”
      李延峥微微笑着不说话,杜书朝只觉得嘴唇发干,答不上来,想了想道:“我认为你不像坏人。”
      李延峥觉得好笑,道:“那你见过胡胜全?”
      杜书朝仔细忖度了忖度,老实答道:“我没见过,但能做出这些事情来的,怎么能称之为好人?”
      他咬字一板一眼,似乎力保每个音都要字正腔圆,听起来既滑稽又正经。李延峥没再理他,直接迈开步子越过他向外走,边对营长道:“拉他去见胡司令。”
      营长脸刹那绿了,慌忙跟上道:“师座,就为这点事惊动司令实在太……师座要是看他不顺眼,我这直接动手就把他给杀……”
      “噢?”李延峥回身。
      营长话未说完,却发现一盏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掏的枪,袁鸣城紧张握住张芦鹤的手,张芦鹤也皱了下眉头,却听到李延峥缓缓道:“照你说,我事事需要请示司令,你在这里杀个人倒不用司令的命令喽?”
      此刻营长才发现自己枪囊空了,他汗如雨下,腿一软几乎也要跪下,李延峥手里握枪,缓缓勾动扳机,脸上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忽然歪了下头,眼瞧着那杜书朝,好奇道:“我现在要是打死了他,你说我算是好人还是坏人?”
      而杜书朝明显脑袋短路,脸苍白的像张油蜡纸,张口结舌说不出一个字来。
      随即一声爆响,子弹紧贴住营长的脸颊边飞射出去,斜斜砸进身后的黄土里,形成不大不小一个深坑。李延峥弯下腰,用还发烫的枪身拍了拍杜书朝的脸蛋,然后松手,将枪丢进他怀里。
      杜书朝一抖,手不敢去接,只惊惶地望着他。
      李延峥勾了勾唇角,转身走了。

      李延峥径直上了车,甩下一竿子人扬长而去,连句话都没留。张芦鹤觉得脚面打飘,有些站不住了,要走时反看见袁鸣城桩子似的杵着不挪窝,眼睛直溜溜的往前瞅。那边杜书朝莫名被李延峥将了一军,尚自在发怔,又打余光里瞥见灰头土脸的营长坐在一旁,便下意识想要过去把枪递给他。
      营长被吓得不轻,此刻更不敢接,慌忙躲闪,口中骂道:“滚你奶奶的!”
      杜书朝脸色一沉,道:“你本来便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营长听他说话就心烦肝颤,然而李延峥没下死命令,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趁这一愣神间,杜书朝却径自扶了眼镜,兴冲冲朝着袁鸣城就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边走边微笑道:“你是谁家的学生?现几岁了?念书了么?”
      袁鸣城尚还没来得及张口,眼睁睁瞧着他又被生扯了回去。营长着两个人将他一搡,恨恨道:“奶奶的,还真把当这儿当成自家炕头上了!”跟着上前就是一脚,“撵走!”

      营长纵是百万个不情愿,仍是硬着头皮将张芦鹤二人留下了,随便让人将偏门哨岗后头半间屋子敞开。张芦鹤停在门口没进去,定定看着里面堆着半间的杂物,地面上的积灰几乎能没过脚面。
      营长对他消耗完最后一点客气,道:“张副官,现在不比以前,咱们这营口一切从新,按人编制,没预备您的宽敞地儿,委屈委屈罢就。”
      张芦鹤道:“挺好。”

      待人走干净,张芦鹤就像炸了脑壳,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屋子里头登时没有了声响,时间一久就安静的令人难过,再过片刻他忍不住扭了个身,抬头看见袁鸣城拎着两人的东西,站在边上也不说话。
      张芦鹤哑声道:“你高兴什么?”
      袁鸣城脸上带着点兴奋,看起来对这个地方很满意,左顾右盼了一会,道:“有家了。”
      张芦鹤红着双眼瞄他,心里冷静了些许,长舒口气道:“家?这是个狗屁家,这里比你呆的山洞还不如,到处都是吃人的畜生。”
      袁鸣城道:“有你呢,我不怕。”
      张芦鹤冷笑,直接用手比做枪,抵在他脑门上,道:“那我要是杀你,你怕不怕?”
      袁鸣城一愣,学着他的模样也慢慢抬起手臂。他的手短出一截,仅能遥遥指向张芦鹤的眉心,却咬着嘴唇没说话。
      两人僵持了须臾,张芦鹤觉得傻透了,将他拍开。他策划起身将这里略做做归置,虽然这屋子看起来仅有几百尺大小,双腿一迈几乎就能从这头到那头,但起码能有个下脚的地方,回头看小孩还保持那姿势不动,便道:“你往后跟那些新兵蛋子早起操练去,别老这么娘们唧唧的,长点出息,别搞得像你老子现在这么窝囊。”
      袁鸣城过好大会才嗯了一声。
      张芦鹤跺跺脚起来,忍住心头的不痛快,指挥着小孩一同将那成堆发霉糟烂透了的杂物垃圾一样一样全搬挪出去,一直到太阳从头顶坠向西方,好歹将拾掇出来个模样。张芦鹤累瘫了,倚着门框坐下,一动不想再动。
      袁鸣城光着脊背,皮肤黝黑挂满汗水,亮晶晶的。张芦鹤半阖着眼瞧着他,才发觉从刚才起他就没再说话,道:“寻思啥呢?”
      袁鸣城翻了翻刚翻出来的半本旧图册,横七竖八钉在一起的那种,上面脏地几乎看不出颜色,他倒是如获珍宝,道:“我想念书。”
      张芦鹤一愣,立即明白过来他中午受了外头那愣头青的蛊惑,琢磨着想讽刺他一下,又觉得没意思,便扭头看向外头接连点亮的灯火,反听见袁鸣城在他耳朵边上说道:“以后我可以教你怎样做个好人。”
      张芦鹤听着无比别扭,嗤之以鼻道:“滚。”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章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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