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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章七十二 ...

  •   月景在等人的这段时间里感到百无聊赖,他拉开车前的所有抽屉盖子,却找不到任何值得消遣的东西;而后将手又探向沙发底座,去摸那把在海绵垫子下搁着的枪。枪支包裹着温热的金属外壳,沉甸甸、硬邦邦,他将指头捞进扳机上,然后闭上眼,默默描绘了下开枪的滋味。
      昨天在剧场里目睹的杀人现场乌云盖雪似的包揽了他的神经,压抑又使人兴奋,使他越发感觉出自己的人生乏味。
      早已听说乔月升在峡西还有一番未完成的事业,可又实在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情形,而且一想到他走后自己不免又要痛苦上两三日,月景便暗自萌生出一种想要跟随他去的冲动,但立即又被迫打消了这个念头——根本没有人会答应。他觉得自己从小到大一直被好些人强行地束缚和管制着,由于管制了许多年,几乎连本人都快要忘记反抗了。
      他认为自己以后的生平大概远不如乔月升的坦荡如砥,但具体狭窄到什么程度,自己又说不清楚。
      这时从前面驶来一辆车,与自己南北相逆地在平行线上缓缓停住。两辆车之间隔了一条马路,把窗户正好对着窗户,乔月景忙凑过去,看到驾驶室的门被推开,从中款步走下一个男人。男人穿着军服,身材魁梧,腰间扎着牛皮带,皮带下面仿佛全是极直极长的腿。这人他不认得,更是无从关心,仅透过玻璃去看那条修长的背影,但男人又很快消失在转角,应该也是往顾公馆里去了,他立即恢复到无聊的状态,转而又望着对面的车窗发起呆来。
      那窗户上额外挂了白色的百褶帘子,竖着一缕缕地垂下来,帘子应该是雪纺布做的,是轻柔透明的一大把。他盯得久了才发现帘子后面还模糊有一个人的轮廓,那轮廓不动,好像只是一块湿掉的痕迹。
      月景莫名觉得这场面眼熟,托起腮认真琢磨了一下,在脑海里渐渐透析出一座前不久才见过的屏风。
      不过这念头亦是转瞬即逝,太阳升高,暖洋洋的融化掉他将近一半的精神,就在这将睡未睡的时刻,忽然听见有人在敲玻璃。月景吓了一跳,转脸隔着车窗看到一只手,那只手上捏着一枚黄澄澄亮晶晶的戒指。
      那人问道:“这是你掉的东西吗?”
      月景先是一愣,马上认出那是乔月升手上戴的戒指——他下意识打开了车门,本想礼貌地道声谢,却冷不丁将那人的全貌纳入视野之中。
      那人背朝着天空,千丝万缕的光芒从他头顶洒落,身上的长袍依旧是纤尘不染,白的都几乎有些透明了似的。
      月景猛地僵住,再想关门已经来不及了。那只手臂十分轻易就探了进来,上面像生了见缝插针的眼睛,快速且准确地握住了他摊在座位上的枪。

      谭向骁没想到此番进这扇门要比以往更加费事,两个东洋兵过来不由分说将自己上下摸了个通透,令他差点要按捺不住地开了骂。当好歹吞并掉了那一肚皮急燎的火气,跨进门的头一眼又看到了脸上带伤的顾良宴,这股火便顺顺溜溜地升腾起来,由腹内笔直蹿入了腔管,谭向骁把手习惯性的抄向腰带,喝道:“说谁他妈打的这是?”
      屋内的三个人皆是一愣,屋内屋外的七八人全部应声抬起了枪。小松掀开眼皮,脸上仍是带着温和的笑意问道:“谭先生你好,鄙人小松和也,请问你是来找谁?”
      谭向骁一心扑在顾良宴身上,压根没有料着还有这种阵仗,他在腰间摸了个空,只好不自然地将手臂垂下来,懵怔望向小松。小松也迎面与他对视,慢腾腾又问了一遍:“谭先生,找谁?”
      顾良宴在这时开了口,道:“找我的。”
      小松立刻转脸看向他,问道:“是什么关系?”
      顾良宴很冷峻地一皱眉头,但还是答道:“朋友。”
      小松语速飞快,几乎不给他思考的机会,马上问道:“是哪一方面的朋友呢?”
      顾良宴忍无可忍,一拍沙发扶手,响亮骂道:“关你屁事!”
      小松挨了骂倒不生气,他满意地起身负手,走到谭向骁跟前,伶伶俐俐扬了头打量他,然后问道:“看谭先生的打扮是一名军士,请劳驾说一下现在效力何处,是哪一路的政府罢?”
      谭向骁瞧他不可一世的嚣张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然而这短短几分钟间他也算是摸清了状况,尤其是看到顾良宴背后还端站着两名人高马大的鬼子兵,方才淡定洗去了脸上那抹发踊冲冠的神色,也笑道:“这位小……什么的先生又是哪一路的神仙?看来是能耐挺大法力无边,这宅子是姓顾没错罢?我来来回回在这里出入过有百十来趟,头一回遇见进门还带通报搜身的。”
      他嘴里说着糙话,面容却是和颜悦色,也算是一个奇异的本事。小松没有领教过这样一种路数,直直顿了好几秒,才道:“我是蓝岛内新接任的治安督理,你的朋友顾先生被怀疑杀了我们上一任的参事,所以我们才会对他进行调查。现在谭先生是不是可以告诉我,关于你的情况了?”
      “杀人?”
      谭向骁噗嗤一笑,他指着顾良宴问道:“他杀人?我不信,你大可问问旁人,他从小杀过鸡没还杀人?不信你现在拿把刀给他试试,看他敢不敢砍你,笑话!”
      瞧他东拉西扯半天,还没说到正题,小松面带不善道:“我并没有说是顾先生亲自杀的,也许是指派或者雇凶,这件事通过调查,与他脱不了干系!”
      谭向骁像是在听天方夜谭,道:“兄弟,我不清楚你们日本人是怎么缉凶破案的,在我们这里可都是讲求证据的,你说调查过就调查过啦?就算是官老爷,也没有空口无凭乱判一通的。再说了在当地杀的人有当地审判员,再不济还有德国毛鬼子洋巡捕,你们算是横插的哪一门子亲戚?还舞刀弄棒地找到别人家里来,这压根不合规矩嘛!”
      他口若悬河,不着四六地故意胡搅蛮缠,小松明显有一点招架不住,一时竟头疼该拿什么话来应答。谭向骁见机竟大胆搂住了他的肩膀,笑道:“我瞧你汉话说得挺溜,在我们这儿也呆了不少年罢?从来都说是入乡随俗,来中国嘛就要按着中国的规矩来,要不哥哥我中午请顿饭,我们坐下来好好商议下这件事,不比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干耗强?”
      他一面拉着小松,一面扭过脸去,对着顾良宴扬了扬眉毛,大喇喇抛出去一个媚眼。
      顾良宴原本是专注而认真地听他在胡扯,此时冷不防受了调戏,登时现出火冒三丈的表情来。谭向骁连忙恢复正经,继续笑道:“保管这案子水到渠成,顺顺当当就破了!”
      小松一张脸上满覆冰霜,稍一低头,猛然将他的胳膊提起甩了出去,然后回脸说了一句极快的日本话。
      他话音甫落,四下里的兵全部重新举起来了枪,整齐划一地装弹上膛,那齐刷刷的机括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枪口全部是对准谭向骁的,小松站在一旁,冷冷道:“谭先生,你既然不老实问答我的问题,那么我觉得这样做的话,你应该会更加配合一点。”
      谭向骁明白计谋失败,缓缓举了双手,笑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要激动嘛……我嘛,在南方政府就职,也是……嗯,顾老板的朋友。”
      小松一愣,不由自主去瞧在旁未发一言的乔月升,忽然笑道:“顾先生果真是人脉通广,南北政府的朋友很是齐全。”
      他此话一出,谭向骁便跟着看向乔月升。而乔月升拧起眉毛,他从刚才起就一直感觉谭向骁这个名字熟悉得很,此刻终于回忆起来——他就是当年驻扎于临清县,为李延峥鞍前马后的那位谭师长啊!

      这次会面来得突然,乔月升上一次听说他时还是在胡司令的救国军里,虽然未曾谋过面,但事迹却是听了不少——不是战功有多么显赫,而是这个人当年驻扎的临清县里拥有全省唯一一趟能够出省的专列,他便借助地势之利,重兵把控着这条交通要道,着实给乔尚山的扫荡制造出不少麻烦。只是乔尚山刚刚把他列上攻破进程便中了李延峥的算计,使得谭向骁逃过一劫,自此临清县也成为了他战绩簿里空空白白的一笔。不过事情既然过去已久,也就没有什么再追溯的必要了,乔月升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有天生的好运气,并且听其话里意思是与顾良宴关系匪浅,然而如此冒冒失失、孤身一人地来犯险,又太令人感到蹊跷了。
      所以他微微转脸,从窗口向外眺望,然而客厅离门口尚有一段距离,看不到还有没有做别的准备。
      小松似乎也是顾虑到这一点,所以不悦归不悦,一直未敢轻举妄动。谭向骁瞧他迟迟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便逐步放下手,改摸向前兜里头装的烟,递过来笑道:“小松先生,四海相逢骨肉亲,剑拔弩张还不如多交个朋友。我这朋友牛犊子性格,犟得很,你这般的问法是问不出来的,把这事交给我,我来替你问他好不好?”
      小松迟迟不接他的烟,谭向骁的手伸在半空不免有些尴尬,他将指头一抻,翻过来塞回自己嘴里,然后对着顾良宴一抬眼,道:“啧老顾,这里头的事你都知道啥,快跟他们说说,别让人家白跑一趟!”
      他挤眉弄眼地瞧过去,然而顾良宴完全不肯接他那一套,一本正经道:“我说什么?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反过来跟他东洋人解释什么!”他眼睛瞪向小松,“你尽可以在我这里找证据,但想拿我来当替死鬼,没有这个道理!”
      他这通火发得谭向骁浑身要炸毛,恨不得立马过去堵住他的嘴。可小松偏偏要的就是他这番说辞,蔼然可亲地拍了拍手掌,道:“既然顾老板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少不得要在你的房子里找一找了。乔团长、谭先生,你们也都没有意见是不是?”
      谭向骁慌忙道:“其实这事罢……”
      顾良宴打断他,道:“由他随便找,能找出一点东西来,姓顾的就随你们处置。”
      小松满意道:“好。”

      他扬了扬手,许多兵早有预备似的,立刻从外面鱼贯而入,听过几句交代后便四散着去了。顾公馆前后有三座楼房,确实不算小,不过小松相当不急,怡然自得坐回沙发上,掂起茶杯细细地吹了吹热气。乔月升冷眼观察完他这一套行动,明白顾良宴即将被拉入小松的圈套,但猜不到日本人要对顾家下手的原因是什么,不过他瞬间又联想到乔尚山急着促成自己与顾小姐的相见,难不成顾家里头真的藏有什么秘密?
      他这样想着,便道:“小松先生,这件事关乎顾老板的人格名誉,还是慎重些好。我提议由他亲自跟着搜检,有些东西也好及时作出解释,以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小松把喝水的动作一停,道:“乔团长这是怀疑我会栽赃吗?”
      “我当然相信小松先生的人品,但我无法保证每一个人都像小松先生一样。”乔月升说完起身,对着顾良宴一伸手,道:“良宴兄。”
      顾良宴表示赞同,谭向骁立刻跟着起身,也附和道:“这主意敢情好。”
      只有小松面色阴晴不定,可他还未想好怎么开口,就先听见窗外传来突兀的一声枪响。屋里所有的人皆是一惊,然后听到外面不断有人吵嚷与叫喊,接着几段枪声淅淅沥沥拼凑起来,像是跟谁起了争端。小松见状快步走向门口,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远远从门口跑来一名军官,叽哩哇啦汇报了一通,小松听完脸色紧绷,随他进了院子里。乔月升感到奇怪,回头看看谭向骁,谭向骁却是一副无辜面孔,看来并不是他的兵。
      他忽然想到月景尚呆在外面的车里,不由得把心猛然提到了喉咙,立刻也跟了出去。屋里瞬间只剩下了谭顾二人及两名东张西望的小兵,谭向骁终于没有了束缚,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劈手就往顾良宴的脖子上扇了一巴掌。
      顾良宴正被外头的枪声吸引着,卒不及防挨了一下子,立刻惊讶道:“你打我做什么!”
      谭向骁呲着牙骂道:“你这个驴蛋蛋脑袋瓜子,老子拼了命要帮你解围,你倒好,自己把自己往坑里推!”
      顾良宴高大的一个个子,懵懵怔怔地望向他——那份懵怔里带了点厌恶,厌恶里带了点无可奈何。谭向骁原本还想继续发火,可瞧他脖子上无缘无故红了一块,只好转为叹口气,伸手过去摩挲两把。顾良宴想躲没躲开,硬挺在原地任他摸。
      谭向骁又叹气——他许久没见他,想揍他,更想念他,仿佛刚那一下就用尽了所有力气,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章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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