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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章七十 ...

  •   起初人们还当是开场时的特意摆设,饶有兴致等着往下再看,才发现这男人死得逼真无疑。
      也不知谁率先喊了一句出事了,大家意识到是真死了人,才争先恐后地起身奔逃。乔月景站在过道中央,首当其冲被这股洪流推搡了一把,他莫名其妙旋了个身,旋到了幕布后面,那里放了两座巨大的扩音机括,刚好遮住一扇毫不起眼的小门。乔月景瞧了瞧拥堵的出口,便毅然决然拉开门走了进去。
      里头是一条狭窄且漆黑的通道,两边堆满杂物,大概是东西搁久发了霉,他随之嗅到一股浓厚刺鼻的气味,于是抬手捏紧鼻子向里走。这条道路应该是通往后台,尽头仅陈设着一扇高大的屏风当作隔断,远看明晃晃的,如安装了两盏白炽灯。月景迎着那点光亮生出满肚皮的好奇——按道理说开场之际,各色人物筹备完毕,后台应该最为热闹,可相较于外面的嘈杂混乱,这里简直堪比另外一个世界。
      莫不是因为外头死了人,全部跑光了?
      他直至走到屏风跟前,才意外看到上面现出一道浅显的影子来,光看轮廓大约是个身段颀长的男人。月景十分想绕过去看一看,重新放开了呼吸,却又在瞬间停住了脚步。
      因为这里弥漫的并不单纯是阴潮的霉气。
      还有血腥气。

      男人似乎是察觉到了声响,立刻转身走到了屏风这一面,可面前这条暗道漆黑如常,并没能发现什么异样。他不放心,悄无声息地向前走到半截,再次站定。
      其实月景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内,闪身藏进了某个旮旯里,与那些巨型的杂物恨不得融成一体。他年纪不大,骨架也小,把后脑勺连同脊背一起紧紧贴着墙壁,屏住呼吸坐着,静静看着男人打自己眼前停下——由于坐得低矮,男人又很高,只能勉强看清楚他垂下来的手。
      那只手捏有一柄布满血珠的小刀,刀刃朝下,薄而尖利。血在上面挂不住,汇聚到一处滴下来,恰好滴在月景的身上。月景像根木桩般坐着不动,全然感觉不到害怕,他顺着血线使劲挺起脖子,可依然无法仰观到这个人的全貌,仅看到他穿了一件素净的长袍,袍上没有任何花纹和点缀,只有熠熠的纯白颜色,腰身紧窄,下摆很长,几乎能垂到脚踝,恰又盖不住底下的一双浅口布鞋。
      男人停留片刻,又扭身走了回去,他步伐稳健,走路姿态翩若惊鸿,长长的下摆在身后甩开,卷起一阵微风。
      看他消失在屏风里头,乔月景这才松弛了浑身紧绷的筋骨,还是不敢轻易站起来,又挨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等那边彻底没有了动静,他才缓慢地起身,仔细扑干净了身上的灰才走了出去。
      屏风背后果真就是后台,屋里灯火通明,最中央放置着一排两面挂有玻璃镜子的长桌。除了刚才的男人不在之外,每张桌子上几乎都趴伏着尸体,他们身上穿着戏里该穿的衣裳,前胸后背上团着触目的血,看起来花枝招展,然而又死气沉沉。
      月景虽然早早做好了心理建设,可还是忍不住被吓了一跳。他生平从未遇到过这种场面,手心都湿润了起来,放缓了脚步从这一具具尸体之间穿行而过,径直走向了通往外面的门。幸好那人离开时没挂门锁,他谨慎推开一条缝隙,见左右无人后才往外走,可就在刚要跨出去的同时,倏然记起来刚刚一路过来,好像还瞧见过一个同样穿白色长袍的人似的。
      月景心内一缩,不由得回了下头。他这一眼不打紧,刚好望见那个位置上,方才的男人果然弯身趴伏在那一片尸海之中,自细碎的刘海下静悄悄露出一只细而长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瞧。
      两人视线相碰,月景猛地打了个寒战,他这次才真真正正受到了惊吓,赶忙拔腿就跑,直到一口气奔出了剧院,看到了街上来往不断的行人,方停住歇了口气。
      这所剧院坐落在租界内的繁华街道上,方才涌出的人群已然引起了相当程度的混乱,大多人都在远远驻足观看,谁也没去注意他从哪里出来。月景汗流浃背,衬衫早已溻透,刚才的经历活像一场梦,梦里分明胆战心惊,可醒来总又控制不住的感到失落与兴奋。
      他捂着自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心口,反复回忆刚才那个男人的相貌衣着,越发觉得他无论举手投足,明星似的,都能带出极端漂亮的韵味来。

      天已经黑了,周围围聚的人反倒是越来越多,渐至吸引来了巡捕,他们三五成群地拎着警棍,联合将入口草草封锁住。月景坐在路边花坛的石阶上待了一会,再就看到不少日本兵纷至赶到,反而把巡捕们挡在了外头。他略微失望,刚要离开时正遇着自家汽车沿路开来停下,看到乔月升从车里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自己身前,皱眉道:“你怎么了?”
      他其实老远就看到了狼狈的月景,此刻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然后注意到他膝盖上的一点血迹,问道:“受伤了?”
      那是他在剧院里染到的血,月景实没想到会这个时侯遇到他,兀自愣了一秒,正要开口说话,却又看见从车里跟着走出来了一位陌生小姐。
      他缓缓又闭了口。
      小姐身材高挑,打扮入时,披着当今流行的摩登烫发,正望向剧院的方向。乔月升大致检查着他没事,松了口气起身,对他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顾小姐。”
      然后又对那小姐道:“这就是月景。”
      顾小姐站在路灯下头,昏黄的灯光洒满她的肩膀,她原本微微蹙着眉头,听乔月升说话才回过神,立刻伸手过来笑道:“你好。”
      顾小姐的声音与她的外貌颇不相符,是个豪爽洪亮的嗓门,使月景无端又想起来剧院里的扩音机。他被哥哥摁着逃不掉,只好迟缓笨拙地与其握了手。
      顾小姐道:“听说是杀人了?”
      月景茫然看向她的嘴巴,点点头。
      顾小姐看起来优雅且忧愁,又问道:“人都死光了?”
      她问得很奇怪,月景去看乔月升,乔月升望着顾小姐,顾小姐又盯着剧院,片刻后听月景道:“不知道。”
      月景刚刚的兴奋和悸动一扫而空,无比懊恼自己总在乔月升面前表现得格外机械又呆板,像极了以前经常被自己摆弄的那个傀儡木偶,然而那个木偶现今去了哪里,大概是再也找不到了。

      顾小姐的注意力并不在这里,她被剧院那边发生的事分走了心神,打算过去看看。然而街道上乱成一团,巡捕车在路边已经停了两辆,巡捕在日本人的驱使下,终于拉起正儿八经的防线,开始驱赶无相干的路人。乔月升不知里头死的是谁,担心他们受到冲撞,便招呼着上车离开。
      月景站在一旁,发现顾小姐有些左顾右盼的焦虑,她紧捏着手里的包踌躇片刻,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走了。
      接下来乔月升便将车专心致志开去了顾宅,他原本是需要邀请顾小姐一起共进晚餐的,但是由于途中发生变故,对方变得兴致缺缺。顾家是当地生意场上的知名大亨,在租界内与德方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那所出事的剧院也属于她家族里的产业,乔月升理解她此刻焦躁的心情,所以也不强求,很有礼貌地送她下车,顾小姐便在门口处与他做了告别。
      顾小姐一走,月景即恢复了常态——他的常态是一种松软的霸道,不过这种常态也仅保持到乔月升再度拉开车门。他探了一颗脑袋进来,问道:“想去哪里吃饭?”
      月景赶紧收好双膝,正襟危坐,小心问道:“不回家么?”
      乔月升并不太想见到郑桂华,但看他端着一副失望之极的模样,随即点了点头,道:“好。”

      这么多年来,郑桂华始终将乔月升当作外人来提防,这所房子又是她当初亲手操持着买给自己的,瞧他回来住自然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但乔月升今非昔比,手里握着实打实的兵权,她惹不起,也只好提前躲开了。而月景似乎从小被辖制惯了,进了家门就变得格外老实,兄弟两个在沉默中吃了一顿四平八稳的饭,乔月升在月景洗澡的时候捡了他的衣裳,又细细看了看那点猩红的血迹,他谁也没说,独自走去厨房,卷了卷烧了。等他洗漱完毕准备回房睡觉,就在要关门的刹那,才听见月景喊了一声哥哥。
      他脸蛋红扑扑的,仿佛下了许多的勇气,问道:“晚上我能跟你睡吗?”
      看乔月升的表情一顿,月景忙解释道:“我害怕。”
      他今日是头一次见死人,见人杀人,又被杀人凶手见了个正着。他没扯谎,他真害怕。
      没想到乔月升爽快道:“好啊。”

      月景抱了枕头铺好,然后才郑重地上了床。乔月升将一床被子分过去一半,才看到他还带着一点欢天喜地的情绪。月景向来不是扭捏的性格,但偶尔也会克制地过了头,并且两人一个仿父亲,一个仿母亲,所以除了都姓乔之外,几乎看不出任何的共通点来。乔月升知道他想同自己亲近,便主动伸了手臂,将他一捞捞到了自己身旁,道:“睡那么远做什么?”
      月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打了个滚,忽然变为半靠在他身旁的姿势。他胳膊横架在乔月升的腰间,隔着骨骼皮肉,隔着衣物布料,都能感受得出那里徐徐传来的热度。月景心脏狂跳,从脸开始都是僵硬的,四肢更是一动也不敢动,紧张透了。
      乔月升看他睡好,自己也倚靠在床头上,对着台灯抖开一张日报。报纸上不断登有一些避重就轻的战争新闻,而绝大部分都是指向性严重的批讽与赘言,如今在台面上同时存在三个政府,政府之下军阀林立,多有冲突。另外外界多方豪强也是虎视眈眈,操纵各自的势力在中国的地域内明争暗斗,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今天下午他原本答应好了要同这位弟弟去看话剧,可临时又接到了顾公馆的电话。其实这次他被派往蓝岛,起因便是乔尚山。——日前乔尚山曾接到一封匿名信,信件里全贴的由报纸上剪下来的字,声称要对他及家人不利云云——乔尚山身份特殊,这原本无甚稀奇之处,可他近来年纪渐老,且在年前才与郑桂华母子分开,更是添了牵挂。自己虽能稳若泰山,可两个儿子分别落了单——一个在峡西,一个在直鲁地区,哪一头都顾不上,哪一头也放不下,所以思忖再三,还是临时调离了乔月升,并没告诉他全情,只打着与顾家攀亲的名号教他回家里来待一阵子。
      乔月升不明就里,西边战事僵持不下,他不便带兵,只领了几个亲卫回了蓝岛,按部就班地与顾小姐见了面。
      顾小姐是个异常奇特的女性,但是奇特在哪,他也说不清楚。乔月升明白早年间乔尚山作为省主席,曾放开政策扶持过不少振兴民族的企业家,在那时也与顾家建立起交情,双方互帮互助、互有裨益,其乐融融合作了一段时间。自己虽同乔尚山不甚亲密,但一直认同他的政见及信念,然而在这种形势紧迫的节骨眼上要自己放下眼前的任务回来相亲,也觉得是匪夷所思。
      所以他陪顾小姐在市区逛游了半个下午,着实是乏味——不是顾小姐乏味,而是他对此并不感兴趣,为完成而完成罢了。乔月升将报纸翻了个面,他动作稍大了些,感到月景在那边略动了一动——月景不到十五岁,模样秀气精致,趴在身上也是个柔软的小个子,顾小姐虽然高大,看上去也是个柔软苗条的身材,他们都像是没有筋骨的面片,洁白晶莹,溜滑黏腻。
      但张芦鹤不是。
      张芦鹤肩膀端正,脊背宽阔,很有一把力气。他里里外外肉是肉,骨是骨,肌理里全攒着劲,抱在怀里的感觉实难形容,但有嚼头,有瘾头。
      自己跟张芦鹤相识已经十年整,聚少离多,回忆起来几乎没有过一天的安生。他可以抱着月景安逸地躺在洋房内,却从不曾与他最爱的人度过过一天和平的日子。
      乔月升心中难过,无声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去想。月景却在那窸窣哗啦的报纸声响中睁开眼睛,忽然喊道:“哥哥。”
      “嗯?”
      月景伸手去摸了摸他手上戴的那枚戒指,戒指边缘被打磨的光滑齐整,整个儿又透着一股粗粝的温热。乔月升便摊开手指给他摸,谁知月景的注意力并不局限在这个小玩意儿上,忽然问道:“你会结婚么?”
      他原本想问“同顾小姐结婚么”,但是顾小姐在他看来嗓门太大,且并不漂亮,而且以后没有了顾小姐,说不定还有王小姐钱小姐赵小姐,总会有一个人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的命里,是避免也避免不了的。
      他危急紧迫地期待着答案,但乔月升似乎连考虑都没考虑,淡淡道:“会。”
      他说完便合上手里的东西,接着关了灯,道:“睡罢。”
      月景手脚并用,知情识趣地从他身上爬下来,卷了卷被子又滚去了另一边。他好像一只幼弱的水蛭,汲取了那片刻的营养便有些力不从心——乔月升固然是好,但终究不是自己的,也缓解不了乏味和孤独,一直待在他身边,实在太紧张,太疲累。月景这天经历了平生未有的刺激与冒险,那种汗洽股栗的心情令他念念不忘,他蓦地又想起来那位穿白袍的男人,和惊鸿一瞥中的那只眼睛。
      那眼睛清清亮亮,细细长长……
      月景顿消了睡意,这个人,他见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章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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