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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章六十四 ...

  •   大当家在庆元县外一等就等到了午后。庆元这地方不大,城墙高耸,压下来一片宽阔的影子,他们一行人就在这片荫凉内呆着。县城内的自卫队人员配备本就不足,忽然面对了这么一大撮土匪,不由得个个如临大敌,既不敢靠近,也无法求援,只能远远瞧着,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
      可是对方好整以暇,按兵不动。他们越无动静,己方便越感到心焦。只不过同时心焦的还余出一个人,就是李章增。
      李章增混在队伍里,细细观察半日,发现这回出来的人马里竟没有一个与自己相熟的。他本能感觉到了危险,那处小通信局紧闭了门窗,就坐落在身后不到百米,但他确实没有勇气再折返回去打那通电话了。
      大当家出现得太过及时,切断了他与上级的联系,不可谓不蹊跷。李章增一度怀疑他在剿匪部里也安插了眼线,但自己在青岭县许久,知道这是相当不可能的事情——除非是张芦鹤在捣鬼,但张芦鹤又是自己亲眼看着被关起来的,他唯一能与外界联系的媒介只剩下乔月升了。
      莫非是乔月升?
      他马上自我否定,乔月升与匪寨势不两立,绝对不可能会因此通风报信。
      李章增越寻思越乱套,盘根错节的局面在他脑子里绞成了麻花,前突后冲冲不出个结果。过后他晃晃脑袋,豁力要自己冷静下来,因为照目前看来,一切皆不明朗,至少得找机会跑回山上,先看一看属于自己的人和马,及那片最紧要的东西。
      他将把心思定下,忽然听到前面一阵呼喝,一只大鸽子扑扇着翅膀飞落下来,在众人头顶上盘桓一圈又遥遥飞走。大当家将折扇撑开,搭成凉棚望了一眼天空,果断道:“走。”

      他们说出发就出发,土匪的行动总是这般迅疾,他们成群结队,走兽一般,大约真的是秉承了一些山林动物的野性,不甚整齐,也绝不散乱,连马蹄踏下的步子上都似乎生长了肉垫,走起来是悄无声音的。
      李章增也得到一匹马,大当家并未有半点怠慢他,出发前尚特意向后瞟了一眼。李章增在他这一眼内赶紧拍马跟上,他由于怀了别样的心思,总忍不住期期艾艾地落下,又不得不振奋精神赶上,仿佛成了一只披了伪装的懦弱羔羊,毫无底气的混迹狼群里,鼓足勇气,硬着头皮,跑得那样羸弱和无助。

      剿匪部里兵分两路,乔月升由于枪伤未好利索,留在城内搜检参谋处,姚总指挥亲自披挂,点了手下得力的三名团长带队随行,赶早便去了照庄山。
      其实依照乔月升原本的打算,上山路线只有他才熟悉,所以并不着急出兵,但姚总指挥等不及,他怕李章增万一与山匪勾结起来,又相当于放虎归山,并且那山寨上已经多日不见动静,这次如能当着他们的面儿捉了李章增,就当是杀鸡骇猴,送一个实心实意的下马威了。乔月升没能拦住,再一想青岭县里白白驻了三五个团,成日无事,把腰腿都养粗了,给个机会出去活动活动也好,反正只是捉拿一趟李章增,就随他们去了。
      于是他们像错开的两条水渠,南辕北辙地通往了两个目的地。姚总指挥麾下带着三个团,组成了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规模是浩浩汤汤,步伐却是施施踽踽。姚总指挥骑不惯马,马鞍远没有汽车座椅舒服,像生了倒刺,磨得他屁股火燎火燎的疼。他此次立下宏大志愿,誓要亲自做出成绩来向省政府交差,所以在出发前为鼓舞士气还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可在半道上便把那份慷慨消磨殆尽,对随行的警卫团团长道:“天气炎热,又人乏马疲的,歇一歇罢!”
      如此他们在短短十几里的路途中歇了不下三次,直到正午时才走亲戚般挪到了山脚下。这时艳阳高升,晒得人头顶滋滋冒汗,所有人眼望着涛涛绿荫,长伸着脖子想赶紧钻进去避避暑气。可是照庄山一无山门,二无石阶,只一条山石土路蜿蜒向上,路奇特,山也奇特,像谁把掰了一半的红薯面窝头掉落在地,满目里皆是参差,崎岖,坑洼,陡峭。以至于姚总指挥还没上山,便率先预知到了屁股将受的苦楚,他捏紧马缰,心里叫苦不迭道:“这些胡子们,难不成都是铁打的腚么?”
      原定的计划是追在李章增后头跟他上山,破了大当家设下的山防,但由于行军走走停停,已然误了时机,姚总指挥御驾亲征,也没有无功而返的道理。他命队伍停下稍作休整,自己又叫来三位团长并两位参谋,打着观衅伺隙的主意好好将路线重新规划了一番。
      眨眼又过小半日,山上仍无声响,李章增也没有露面。姚总指挥歇足了神,命令所有人端枪列队,听他摆臂向前,喝道:“攻山!”

      乔月升这边行动迅速,午饭之前便翻检完了整个参谋处。参谋处一直以来都是以李章增为首,这人细致非常,所有东西都收执得干净利索,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他将书页信件都一页页地翻看了,也没能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来。
      姚总指挥并不十分信任他,所以也安排了两名团长跟随,而那两位把这份活计当成了日常的消遣,坐在参谋处的门厅内喝茶抽烟,一边看着乔月升独自窝在书柜前,便笑道:“小老弟,李章增这罪名已经板上钉钉的事了,你还白下什么功夫?总长不在,留着些力气作别处使,装装样子得了。”
      乔月升答应一声,转身又拉开抽屉。李章增经常收发电报,按理说应该会有留存的记录才对,但参谋处干干净净,几乎没有人气。他好不容易得来这个机会,一定要顺藤摸瓜将李章增的上层扯出来,虽然整个剿匪部同处于北方政府的管辖下,但这个人的行动太过奇怪,独自一人偷偷摸摸干着两件大事业,可见在他背后依存的势力大有猫腻。乔月升想起自己曾问过张芦鹤,这个人在山上是个管家及参谋——偶尔外出干的都是一些赶马跑货,以扒取周遭县镇内商铺与家业的皮为主要营生,时常也不在寨里居住——李章增担着两头的重要事务,却是个两头不靠的习性,必定在外头还有他的巢穴才对。
      李章增跟自己同样,是带兵进驻的剿匪部,而他的手下除去半路死掉的,剩下的全被关押在营房内。
      他眉头一展,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起身道:“二位团长,咱们再去营房看看罢?”

      他这一看就看到了天偏西,把两位团长折腾的叫苦不迭。他们本计划好晚上邀请乔月升一齐去喝酒拉拢拉拢感情,如今双双青白了一张面孔,绝口不再提及此事。三人从营房回到参谋处,又从那里支撑着去了指挥部,左等右等等不到姚总指挥回来,只好先行散了。直到彻底分开之后,一个才憋不住地悄悄道:“看不出来乔月升这个小子,年纪轻轻的,手段太毒了。要不是总指挥不在家,他这般公报私仇的方法,恐怕是要兜着走了。”
      另一个心里正盘算着这件事该如何汇报,隐隐又渴望着有一场好戏的发生,此时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算是附和了。

      在他们无比期盼的时刻,殊不知姚总指挥却在遭遇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灾难。
      照庄山高不算高,尤其是陡,他这一队人马平常履惯了平地,毫无预备的闯入把自身逼迫成了一条费力蠕动的短胖虫子。这一处山匪的营寨由于继承了早久的道观,又与别处不同,更像是遥遥架设于山顶之上的世外仙居。姚总指挥骑不住马,干脆下来独自走,走着走着便错觉自己变为了一只勤恳的山羊,可抬头望望居然能窥见向上的云端,这山道曲折蜿蜒,悬挂在笔直的山壁上,让他不由打起了退堂鼓。幸而一路通畅,没见山防,更没见有人,他在心里无比庆幸道:“这万一要是打起仗来,还不得跟叶子似的打着旋儿往下掉?”
      他走得无聊疲惫,便不时与身旁的赵团长开一句苦中作乐的玩笑。赵团长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张脸绷得红亮,还需见缝插针地配合着笑上一笑,可这次笑到一半即变了脸色,唐突打断了他的笑话,道:“总长,您看前面……那该不会是人罢?”
      这时阳光敛去,加上树高叶茂,正渐渐透露出一种暮色来。姚总指挥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山头上挑起的粗大树杈上,居然虫蛹般挂着十来具尸体,飘飘荡荡凌驾于众人头顶。姚总指挥猛然受惊,不慎在脚下打了个滑,幸而赵团长眼疾手快从后面托住了他,才不致翻滚下去。
      那些尸体皆穿着戎装,模样可怖,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无一肢体齐全,或断了手,或缺了脚,血还沿着破碎的袖管裤管向下滴,稀薄的一缕残阳射来,射入人眼中便泛起漫天的红光。姚总指挥吃掉这一大惊,腿软的几乎站不起来,嗫嚅着嘴唇道:“这这这……这是刚杀的?”
      赵团长不是没见过死人,但这种死法的还是头一次,上面挂的也不知是哪里的兵。他与另外两名团长不约而同把队伍停了,分别背朝里脸朝外举起枪来——在匪山上出现什么都不稀奇,怕就怕在冒冒失失闯的不是空门,是空城计。
      天色转暗,黑夜像压顶的乌云一样升腾起来,赵团长耳听八方,对魂不守舍的姚总指挥道:“总长,依我看夜里上山容易吃亏,趁着天还没黑,咱们往回返罢,等明早再打上来也一样。”
      姚总指挥夹在队伍中间,巴不得要这一个台阶下,连忙答应。下山的路更为险峻,他也顾不得许多,率先扭身就要往回走。可是没走上两步,便听到背后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立刻就有泥灰和碎石子沿着山路蹦跳下来,砸落在他们的脚后跟上。众人起先不甚在意,快速而小心地跟着往下淌,直到那声响愈来愈大,有人忍不住往后瞥了一眼,立即惊恐大叫起来。
      ——一个个四五尺方圆的大石头,骨碌碌从山顶上俯冲下来,眨眼间就到了跟前。
      那石头仿佛生了腿,不顾一切地冲下来,跑在最后的兵根本来不及躲,喊都没喊就被压成了一滩肉泥。而石头接连被推下来,人群跑得又慢,于是后面的推前面的,前面的又死命往前涌,最后谁也躲闪不开,谁也不能幸免,全都伙同石头一起连撞带碾地砸了下去,偌大一片队伍像在瞬间被压扁了尾巴,一时被砸死的、被踩死的、不慎掉落下山摔死的不计其数,惨呼漫天,不绝于耳。姚总指挥虽跑得早,但平时养尊处优,此刻一颗心脏快要从嘴里跳脱出来。而他身后的人死得死、逃得逃,竟是让开了一条通畅大道,一颗石头就这么直愣愣冲砸了过来。姚总指挥不禁吓到懵了,几乎动用了平生的极限,可是左脚绊右脚,一个踉跄就要摔下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的赵团长一把扑过来将其推倒,连带着几个人全部滚在了路边的草丛里,姚总指挥狠狠撞到树上,又顺着土坡向下滑了四五米,才堪堪停下。
      三个整团几乎被这十几颗大石头打得人仰马翻,正中的路上残肢断臂,遍野血肉,令人不忍直睹。姚总指挥嗓子冒烟,眼里冒火,他觉得自己大概断成了好几截,骨头扎进脏器,疼的浑身抽搐,瘫在泥里说不出话来。
      三位团长都在,都是惊魂未定,各自强自镇定清点人马,发现少了一半!赵团长也伤了一条腿,一瘸一拐挪到姚总指挥跟前,作势要拉他起来,姚总指挥将手递过去,勉力把气喘匀了,虚弱道:“咱们是……中了埋伏?”
      赵团长垂了头,刚将他扶坐下,就又听到了射击声。他脸色大变,道:“总长,赶紧走!胡子来扫荡了!”
      姚总指挥不明所以,被他生拽了起来,疼得呲牙咧嘴。赵团长顾不得他疼不疼了,跛了一只脚,拉了他就跑。士兵们也都爬起来,自觉端枪回击,姚总指挥跑一步疼一下,也不知道哪里疼,只听得见有突突的枪声在耳边上穿梭,他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有子弹射入自己身上,越想越怕,越怕越疼,越疼就越煎熬,真是一种等死的恐慌。
      士兵们且战且往下退,四散着躲进了林中,以树木作掩护。天黑路斜,谁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有多少人,几乎等于摸黑在胡乱放枪,每一分钟都似乎有人中弹倒下。赵团长拖了半死不活的姚总指挥,好不容易捞了前面的一匹马,咬牙将他给顶上了马背。他在前面牵着马,剩下两位团长在后当起掩护,一面赶路一面呼喝着提醒部署不要恋战,抓紧下山。下山要比上山快得多,所有人都奔逃的像猫嘴下的耗子,可还未跑出几十米,赵团长便首先发觉出不对,山下必行的道路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拉起一张铁丝大网,横栏在路中央贯穿东西,铁丝网上绑着锋利的尖刺,在夜里散放着令人汗毛倒竖的寒光。
      他忙喊道:“停!都停下!”
      但为时已晚,已经有人冲了上去,顿时一声惨嚎,被那网子给戳出了无数个血洞来。
      剩下的人也刹不住脚步,接二连三中招。后面追击的山匪逐渐逼近,枪声也逐渐密集,一位殿后的团长猝不及防,被活活打成了筛子。姚总指挥伏在马背上,不敢往后看,又忍不住要往后看,看得他又心焦又心疼,不住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了!”
      那铁网不能通天遁地,总是能绕得开的,赵团长当机立断,一马当先带着残余的人扭身往更深的林中摸去。深林中紧挨着断崖,几名受伤落后的小兵一不留神踩了空,紧接着滑落下去,扯着边缘的草皮直喊救命。众人无暇营救,只好装看不到继续疲于奔命,天此时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剩下还不到三分之一的人,走得无比当心,然而脑后的枪声忽远忽近,像鬼魅一般紧追不舍。姚总指挥征用了当中唯一一匹坐骑,胆战心惊的同时又为此次意想不到的大败感到羞愧与不甘,这种羞愧不知该如何排揎,最终仍是徐徐归咎到了乔月升出的这把主意上头。
      他蓦地想起李章增先前曾说过的话——乔月升与张芦鹤里应外合、勾结山匪的事情来,姚总指挥顿时如醍醐灌顶,越想越当了真,他望着前方漫无目的的出路,感到浑身上下都被架在一把火上反复炙烤,无端在心里发了狠,暗暗道:如果能活着离开这里,我一定不会饶了这两只狼心狗肺的东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章六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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