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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章六十二 ...

  •   史正清来得奇怪,看样子并不鬼祟,反而像是由正门大摇大摆走进来的。不过先是袁鸣城后是他,张芦鹤以为自己呆的这间牢房成了闹市口,人来人往竟成了常态。他从小窗口里难以窥见这人全貌,只觉得耀武扬威填满了整簇视野。
      史正清腆了张惯有的笑脸,站在当前道:“小当家,过得还好?”
      张芦鹤待见不起来他,所以自觉保持了距离,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这里又没架着铜墙铁壁,”史正清嬉笑道:“兄弟担心你,还有进不来的道理?”
      张芦鹤走上前去看史正清背后,黑洞洞冷清清的,的确不似带了弟兄的模样。但有了先前的那一番铺垫,他已认定史正清跟剿匪部里有勾结,所以故意道:“打山上来的?”
      他并不说是什么事情,史正清眼珠跟着转了一圈,嘴里含糊“啊”了一声,随即也绕了个弯子扯起别的,道:“这次看见你那小相好的了?伤得怎样?大当家可是关心得很。”
      这人说话轻薄,做事飘忽,永远不在正行。张芦鹤也不计较,径直问道:“你从大哥那里过来的?”
      史正清往掌心里敲了根烟出来,不知在考虑什么,心不在焉地夹在耳根上,继续应了一句“啊”。
      张芦鹤压低嗓子,问道:“大匮里头乱子还不小?”
      史正清一顿,这两天他不敢上山,但是埋在寨中的接应也没有送来任何新的情报,仿佛大当家当真在闭山平乱一样。他联想到了乔月升的那套说辞,开始后悔自己刚刚不该轻忽应那两句话,便硬着头皮道:“阵仗不小,五村八寨的大家子带着白扇都过来了。”
      张芦鹤道:“他们来做什么?”
      史正清收敛了心虚的表情,惊讶道:“你还不知道?合着伙要向大当家讨祖宗的地皮呢!”
      听他莫名扯到地皮上,张芦鹤忽然感觉到难以言喻的奇妙,可史正清偏偏说得一板一眼,自己便饶有兴致地听下去。
      史正清却不多说,仅凑到他前面悄声道:“我瞧着大当家手里的地契快要攥不住了。”
      张芦鹤没控制住的失了笑,道:“地契?”
      其实照庄山这一爿寨子起了差不多有三十余年。当年八国联军入侵,满清政府为避风头由北平逃往河北,导致两省交界处义和拳大兴,滚滚战祸自此波及四方。青岭县衙的原保安队长手里有些势力,当即受到鼓舞,擅自拉起大旗,挥刀砍掉府衙的一颗脑袋挂在了城门楼上,揭竿起义做了首领,自此化军为匪,广招往来散兵及流民以扩充力量。当时局势混乱不堪,政府懦弱,与外强勾结起来到处镇压,青岭县势弱力微,几场鏖战下来饱受摧残,只好弃城退往照庄山,然后便在这里长久的驻扎下来了。
      这番话是他下山前听大当家讲起过的,所以山上原本就建好了三清庙宇,道人为规避祸事早已逃干净了。而大当家即为那位自卫队长之后,名正言顺在上头起了整爿山寨,所以地皮这东西从来都未有过分让之说,更别提什么地契了!
      其实那日自下山起就发生了一系列古怪的事情,乔团被围歼、洪春的死、袁鸣城受伤,一切巧合看起来都恰如其分,实际上却是莫名异常。史正清半路无故消失,一定是一直躲在剿匪部内,在大当家无意间发现了他藏匿于后山井内的秘密后,便设计了这样一件圈套,由他将这件任务缝进了绢布包里塞给了袁鸣城,打算用这条假消息设计一个隐蔽而尖利的勾,勾出那只潜伏在剿匪部里的内鬼,只是没想到这条鱼能上的这么快。
      张芦鹤思前想后,确定这条鱼就是李章增没跑了。
      他明白袁鸣城存着私心,不可能放自己走,所以将希望放到史正清身上,故意道:“难怪我下来前瞧见守山的左右拉起三层道闸,还摸黑分了枪弹,倒像是要做封山的准备……敢就为了你说的这件事情?”
      史正清歪打正着,眼底在无意间泛起亮光。张芦鹤又忧愁道:“这回起乱恐怕要易主……万一大匮一塌,这帮丘八肯定要捡现成便宜。”
      史正清也附和道:“对。”
      张芦鹤又问道:“你有路子进来,能把我弄出去不?”
      史正清正用手摸胡茬,看见他招手便走过来,听张芦鹤道:“你也知道地皮里藏着不少好东西,与其白便宜了那帮赖脸的孙子,不如咱们兄弟现在一齐过去,到时候见风转向,无论帮谁,都有好处。我临下山提前领来了一部分兵没敢动,一会我带你过去。”
      史正清对他存有三分提防,半真半假地笑道:“这主意……嘿嘿,小当家,我也不是傻子,这不像你一贯的表现啊。”
      “谁还能不留一点后手?”张芦鹤左右看看,表现得愈加急不可耐,压低了嗓子继续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时侯你来找我存着什么心思……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要是敢去,就开了门把我放出去;不敢,你立马走人,我想别的办法!”
      史正清一扬眉毛,心知肚明道:“敢,那必须敢!”

      不知他是真大胆,还是提前做过万全的准备,拔过枪就往牢门的铁栓上打去。铁栓锈迹斑斑并非新铸,接连两发子弹下来便应声断裂,他将门向外拉开,对张芦鹤使了个眼色,道:“走。”
      张芦鹤兀自提着脚镣,那两声爆响大大震惊了他的神经,生怕袁鸣城没走远,不安道:“你外面到底带了多少人?”
      史正清反而不当一回事,垂眼看着他手里的东西,问道:“能走?”
      张芦鹤脑门上泌出了汗,还是点点头,他确实应该回去,心里却像是做了一件极对不起袁鸣城的错事。这时史正清弯起嘴角,回身捉住了他的手腕,道:“走罢。”
      张芦鹤嗯了一声,尚没抬脚,便听见身后一声沉喝。
      “等一下。”
      乔月升从暗处稳健地踱出来,手中亦握着枪,笔直地冲向史正清,道:“真是没想到。”
      “原来是你啊,”他冷漠道:“李章增。”

      这句称呼无疑是一个重磅消息,连同张芦鹤都呆在了当地。李章增小心谨慎许久,却万万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身份败露了,于是一言不发,扭脸便开了枪。
      张芦鹤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扭掰了他的胳膊,迫使子弹偏离轨道,带着一串的火光弹射到了墙上。乔月升手里握的仍是从匪寨里带下来的枪,膛中空空。而李章增急于脱身,一时拔不出手,情急下狠命踹到张芦鹤的伤腿上,张芦鹤猛地吃痛跪倒,仍旧死命攥住他的手腕,骂道:“你他妈就是那个姓李的?!”
      李章增狗急跳墙,抄起来旁边黑油油的铁条就往他脑袋上招呼。可铁条砸到半空,却又被扑过来的乔月升用肩膀硬生生地挡住。
      乔月升身上带伤,二十来斤沉重的东西这一下实打实夯进了他的肉里。伤口再度撕裂,令他疼的一懵,乔月升拼命咬紧牙关撑着没有摔倒,但大块大块的晕眩没过头顶,有血像破了云的急雨,汩汩滴下去,打在张芦鹤的脸颊上。张芦鹤被那抹红颜色刺疼了双眼,他吼了一声,爆发似的用脑袋去撞李章增的下颚。李章增猝不及防,胳膊一甩,手枪立刻脱手而去,不偏不倚刚好被他扔出了窗户口。

      牢房不大,这场喧腾可不算小,枪声与喊声传递出去,很快便惊动了指挥部。
      姚总指挥带人赶来的时候,恰遇到李章增从里头出来。对方赶忙住了脚,姚总指挥看他脸上带伤,神色也不对,不禁打起一个大大的问号,道:“又发生什么事了?”
      李章增抬眼瞧自己预先安插的手下跑了个没影,心里犯下嘀咕,嘴上拐了个弯,气急败坏道:“总长,我刚要去找你……乔月升这小子不老实,勾结张芦鹤,要搞小动作!”
      姚总指挥这两日听见勾结就头大,在极其不信任地瞅他一眼后,负了手向前行,道:“跟我去看看。”

      屋里狼藉不堪,桌椅倒成一滩,张芦鹤杵了根铁条,正站在这堆废墟之上。而比他更瞩目的,还是旁边浑身带血的乔月升。不及姚总指挥开口,张芦鹤已经抡起手里的东西,指住李章增骂道:“狗娘养的史正清,有种就别他妈跑!”
      那铁条不及三尺,头头直冲姚总指挥这群人的鼻尖,姚总指挥不可抑制地动了怒,道:“怎么回事这是?你现下里什么身份?怎么跑出来的?”
      张芦鹤瞪眼,道:“这话该问你后边那死叛徒!到底谁放老子出来的?”
      李章增当着众人不再心虚,也梗着脖子道:“你别恶人先告状,着忙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要不是我撞见,你恐怕跟乔月升老早就钻回山里去了!”
      张芦鹤没料到他会事先反咬一口,当即呸在地上,道:“史正清,你真他妈好能耐,两头当卧底玩得挺溜?”他转向姚总指挥道:“这狗东西压根不姓李,我认识他许多年,一直在寨子里坐第二把交椅!到今天才知道他还是你们的什么狗屁参谋长!”
      此言一出,众人惊骇,姚总指挥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简直是天方夜谭嘛!
      李章增面不改色心不跳,坦然道:“总长,我只问一句,张芦鹤的话您信?”
      张芦鹤的话肯定不能尽信,但两人各持一词相争不下,吵得姚总指挥头昏脑涨。
      李章增抬起来眼皮,对张芦鹤道:“张芦鹤,你以前是个什么名声我就不再重复了,就这件事你且讲讲,我放了你做什么?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放了你乔月升能跟我打起来?”
      他摊开手道:“这根本不符合常理嘛。”
      张芦鹤两眼通红,骂道:“放你妈的狗屁!”
      看这人三言两语,如搅屎棍一般将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张芦鹤将拳头攥的节骨发白,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他还欲再争辩上几句,但忽然被人在旁拉住了手。那手冰凉,力道不小,张芦鹤一怔,想到乔月升还坐在一边,忙也蹲下,焦急去查看他肩上的伤势。
      乔月升虚弱至极,这几日连番的失血与折腾,几乎掏光了他全部的精气神。此刻他使劲握了张芦鹤的手,疼的连话也说不完整,只是不住摇头。张芦鹤起先不解,恨不能立刻上去撕干净李章增的伪装,可乔月升不放手,也不说话,旁若无人的攥着他,扯着他,脸上看不见一点血色,黯淡的像失了真的月亮光。
      张芦鹤又心疼又着急,道:“你忍忍,我求他们带你去看大夫!”
      乔月升指节上戴着那枚明晃晃的戒指,他的目光涣散,停留在上头不动了。
      张芦鹤方有点明白过来,哄孩子似的拍拍他的手,道:“我不走,你放心……老子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乔月升霎时松了口气,这才一本正经地摔进他怀里,昏死过去了。

      乔月升的不省人事似乎使得张芦鹤完全落了败,但李章增也没占去多少便宜,只有姚总指挥一个脑壳涨了两个大,有心将他们统统全关进牢里了事。但这本来就是笔糊涂账,秉着无风不起浪的缘故,他也学那照庄山,将青岭县城门死死闭了起来,管他忠良奸佞,谁都跑不出去。
      至于张芦鹤,乔月升昏倒之前抓死了他的手腕子,两个大兵合力竟然都没能掰开那只手。李章增在旁唯恐天下不乱,反复提议削掉一个人的胳膊,使得姚总指挥愈发烦他,于是自作主张给张芦鹤上了手铐,在脚镣上又加了颗二十斤重的锁头,决定让他就这么跟着。

      所以乔月升昏了多久,张芦鹤就跟了多久,他心急如焚,如此又熬过一夜。
      直到第二天头午,乔月升微微睁开眼,正看到张芦鹤木然坐在炕头上出神。张芦鹤衣裳脏污,脸却好看,这股好看遵循着柔和的线条,一直延伸到领口里。乔月升放下心,才自觉将手松开,道:“想喝水。”
      张芦鹤仿佛受了不小的一惊,浓密的睫毛忽闪了两下,双脚条件反射似的落了地。乔月升只听见有东西砸到地砖上发出咕咚一声响,张芦鹤已经转身弯下了腰,小心拨弄了把自己的眼皮,问道:“好歹是醒了,还疼不?饿是不饿?”
      乔月升瞧他伸过来的手腕子上黑了一圈,迷茫问道:“这是怎么了?”
      张芦鹤没答话,拖着笨拙的步子去端水。乔月升肩头上那块枪疮好容易才结了痂,脆弱的表皮底下还时刻涌动着活动的血,现在是一动也不能动。屋内没有勺子,张芦鹤亦没多少伺候人的经验,只好费劲将这颗大脑袋给掰了个面向,耐着性子将碗给他一点点灌入干裂的嘴唇里。
      乔月升任其摆布,眼睛照旧朝向他,目光从额角流向下颚,觉得又与以往大不相同。张芦鹤似乎也感觉得到别扭,他将碗一搁,起身往外走,边嘀咕道:“可算能洗把脸了。”
      乔月升牵了他整整几大个时辰的手,吃不得睡不得,如今利落扒掉上衣,随手卷了卷扔在一边便去打水。这间屋子小的出奇,外头连着一个更小的院子,看起来不像军医处,更不是乔团驻地,应该是姚总指挥将他们安置,也算变相关了禁闭。张芦鹤一路走,脚下的链子跟着一路响,乔月升将脑袋放下去,直棱棱瞅着他渐渐溶进门外的白光里,片刻后再渐渐走出来。
      张芦鹤擦洗完头脸,又将身上撩泼了一遍,提着手巾坐回炕头。他此刻翘起腿来,习惯性的搓揉脚面,细长脚踝被镣铐压紫了一片,总是疼痒难当。乔月升伸过手去,轻巧覆住那一块,边揉边道:“李章增那边怎么样了?”
      张芦鹤冷笑,嘲道:“听送饭的人说一样给关了起来,别的不清楚。”
      乔月升思量了下,手沿着他的小腿向上。张芦鹤胸口尚挂着水珠,格外俏丽与诱惑,他好起来便不老实,试图向那处蔓延过去。张芦鹤在途中截住他,安安生生攥着,皱眉道:“别瞎动。”
      乔月升恋恋不舍收了手,道:“嗯。”
      张芦鹤瞧他可怜巴巴的,又道:“老子咽不下史正清给的这口气。”
      乔月升复又摸上他的脚,动作带动链条,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
      他忽然道:“我有个办法。”
      张芦鹤被勾起了好奇心,催促道:“说说。”
      乔月升笑了一笑,故意将他的镣铐弄得哗啦啦响,果然觉出这副东西的不错来——张芦鹤真的跑不了了。他转念就察觉出自己这番所作所为实在是自私极了。
      可又不愿意后悔。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章六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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