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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章五十四 ...

  •   而山下过了许久,洪春尚在懊悔自己的失职。乔月升走得无声无息,剩下他自己坐立难安地呆在屋里,等了约又一顿饭工夫,还不见人回来。他忍不住去敲了警卫员们的门,问道:“乔团长晚上出去过罢?”
      警卫员正在吃饭,端着碗望了眼正亮灯的堂屋,道:“这个时候出去什么?团长有事情?”
      洪春连连摇手,转身逃也似的跑了。

      院里的马也少了一匹,团长明显是出城去了。他悄悄开了门出去,打算往城门口去看一看,但分给乔月升的团部驻地离城门近,离指挥部远,时常一派冷冷清清的光景。这时天黑风高,头顶上唯挂着个惨白月亮,洪春生来怕走夜路,仅将一只脚踏在门槛上,都不免要纠结许久。
      这时,打前面平坦的谷场上面缓缓走来一个人,洪春谨慎得很,连忙缩进门里。那人也看到了他,停在半道上不作声,只高举了手臂摇阿摇的,洪春观望半天,才看清楚是同自己在指挥部一处当差的小虎。
      他放下戒心走过去,问道:“你这个时候过来做什么?”
      小虎脸色古怪,贴着一座扎实的谷垛旁边站着,支支吾吾道:“总长说找你。”
      洪春纳罕道:“现在?”
      小虎点头,洪春转了转眼珠子,蓦地瞧出那草垛子后面还藏着团东西,不觉吓出了一背的白毛汗,但嘴上仍爽快答应道:“那你等我,我去给乔团长告个假。”
      说罢他立刻转身,抬腿的同时看到有团影子已经从背后蹿出。他撒腿就跑,可还未来得及扯开嗓子喊救命,便已经被人掼在地上,一根麻绳利落抛过来,三两下绕上了脖子。

      乔月升迅速被围了起来,这些土匪行动的速度之快倒是让他大开眼界,觉得不过才眨了下眼,前后山道上已经布满了人和骡马,个个杵着丰艳明亮的火把,黏稠的黑烟到处弥漫,熏得人鼻子发痒。
      张芦鹤在惶急之间摁住了他摸抢的手,乔月升会意,主动将武器掏出来扔在了地上——这二三十人都掂着炮匣子,略动一动都能被打成筛子。接着从左右冲上来五六个人,不由分说将他的胳膊给反剪住,乔月升不做徒劳的抵抗,顺从弯下身子。他脑袋朝下,只在视线里看到徐徐填进来的一双脚。那人被张芦鹤率先一步挡住了,便在某一个位置上停下,道:“小当家的,你这位后生朋友听说是能耐得很?老大说没三十个人围不住他一个,我还以为真长着三头六臂呢。”
      乔月升看不到他的模样,只听张芦鹤坦然接了话,道:“史正清,我说你这兴师动众地闹什么,原来是老大下的命令?嫌我自己对付不了?”
      “不是嫌,是怕。”
      这名名叫史正清的人笑起来,玩味地拍了拍他肩膀,道:“怕你拐不来不说,再跟他跑喽!”

      这座山大到出了乔月升意料,放在以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在树顶上竟能长出这样一爿宏伟的寨子来。他上山前已经被黑布蒙实了眼睛,由人从后面押着,踉踉跄跄走了九转十八曲的山路,不知道跨过多少道坎还未到头。乔月升一路受制,如同走在云端之中,他虽然看不见,身边又围了好些个人,但还是能分辨出哪一个是张芦鹤。
      张芦鹤一直未离开,黯然不语地紧跟着他。
      所以他可以毫无畏惧地往前走,因为只要他在,他就心安。
      往前又爬了一百来级的台阶,才终于停下了。周遭鸦雀无声,乔月升恍惚是进了一所大殿里头,他正奇怪,忽然就有人抡起一根木棒,毫不留情地砸在了自己的腿弯上。
      那痛感似山洪爆发,来得毫无防备,乔月升猛地一哼,随即双膝着地跪了下去,他本能挺起上身,紧跟着又感到后颈上火辣辣一疼,原来是那根东西重新砸上后背,这一下几乎将他给活活夯在了地上。
      他后脑一懵,天旋地转地滚倒下去,瞬间冷汗直流,没了挣扎的能力。
      这时候有人扯走他脸上的遮盖,乔月升适应了下强光,勉强挣开眼皮,第一眼便看到了摆在面前的三把交椅。
      这里应该是个落魄的庙宇,破败的三清像已经被砸烂了堆在角落,供台上铺了崭新的大红绸缎,上头替换了一尊二尺来高的大刀关公。除去这一抹光鲜之外,其余全是一色的泥灰,不知名的香气混在尘土之中变成一蓬蓬黄雾,熏染着这不伦不类的陈宫腐殿。
      而中间那红木圈椅上端正坐了个男人,等乔月升彻底看清楚他的相貌,身不由己给吓了一跳。

      居然……居然正是被自己放回来送信的那个瘦弱的男人!

      男人平凡如故,身材又是细瘦孱弱,浑身上下大概没有一处能教人记得住的地方。此刻身着黑色绸缎做的长褂长裤,双肘搭在扶手上面,指头上吊着一柄折扇骨子晃来晃去,绝不似那个土匪形状。他脸上不见喜怒,平静地喊了句:“乔团长,真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的确是真没想到,”乔月升看了他好一会,才淡淡道:“我栽得不冤枉。”
      男人起身负了手,摇头道:“你可不能算栽,你带头杀了我二十个弟兄,我只杀你一个,怎么算也是我吃亏了,对罢?”他音调平和,没有起承平仄,说起话来又好像在与人商量琢磨,不过里外透着一股阴寒木讷的气息,宛如经久未动的一块青砖,与这大庙倒是格外相辅相成。
      乔月升眼睛随着他动,他却把脸转向了一旁的张芦鹤,问道:“好兄弟,这个乔团长你认得的,年纪又轻,又有本事,你倒是说说看,咱们该拿他怎么办呀?”
      张芦原本全神贯注在乔月升身上,那两下杀威棒打得他心里好一阵抽搐,这时听见他问,便沉着走过去,扯着乔月升的衣领将他拽起,问道:“大当家是要我做主了?”
      他冲乔月升的颈子上拍了一巴掌,道:“跪端正了,给大当家磕个头。”
      乔月升感受到他掌心冰凉,张芦鹤的话他要听的,纵使憋屈,仍然规规矩矩大头朝下,咚地磕了下去。
      大当家那一副木偶似的脸上不起波澜,回身从椅子下面取出来一柄黄铜水烟壶,慢悠悠地点着火,似笑非笑道:“鹤子,二十个兄弟的命呐。”
      他抽一口,咳两声,拿袖子捂了嘴,道:“磕个头,太便宜啦。”
      张芦鹤直起身,笑道:“当家的,算我护犊子,这东西是我自小养大的儿子,这个人情摊在我手里,我是一定得求的。”
      大当家黄荧荧的眼珠子里忽然增添了精神,这件事太过稀罕,使他生起额外的兴趣,叹道:“儿子啊……”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了下乔月升,啧啧道:“鹤子,这番话上山时可没听你说起过。”
      张芦鹤提了手里的拐杖挪向前台,方才徒步走上三清殿已经耗光了他单腿的力气,瘸得越发厉害。他低声道:“没什么好说,若不是上次下山,我从没指望这辈子还能再见面,”他停了下,稍侧了脸去看乔月升,发现对方也在看他,“既然看见了,那我就不能让他死了,当家的你给个痛快说法,二十条兄弟的命怎么算,我顶上。”
      大当家嘬着烟嘴,良久不言语。张芦鹤站在前头,挡住一部分视线,他现时是个苗条的身量,从腰到胯那里凹下去一个弧度。大当家便得以从那一个空缺里看出去,看到堂下身姿挺拔的乔月升,那副面孔,那双眼睛,全都积聚成为一洼深不见底的泥潭。他吐出一个枯槁的烟泡,道:“既是儿子,当众喊声爹罢?”
      张芦鹤松了口气,乔月升却是置若罔闻,瞅着自己不动。
      张芦鹤不明白他在这上面犯什么倔,喝道:“袁鸣城?”
      乔月升跪的像是梁上垂挂下来的招幡,没生命,没意识。大当家拨了拨盖子里存的灰,嘲道:“看来不是儿子。”
      张芦鹤皱起眉头,听他又道:“那便不为难你,你取了我弟兄们的性命,那你去杀二十个兵来抵债,我就放了你。”
      乔月升抬起头来,答得异常干脆,道:“别做梦。”
      大当家毫不在意,对门外一众匪兵招了招手道:“带下去罢,记得磨上一把亮刀,明儿早起,一刀一刀活剐了他报仇。”
      几个人应了一声进来,一人一只臂膀拖了就走。张芦鹤急了,将拐杖一扔便跑了下去,看乔月升还是那副表情,抡开了手臂,照脸就是结实的一拳。他跑得急,腿疼的有些气喘,道:“当家的,瞧我的面子,我来料理他,好不好。”
      大当家面色阴鸷,蜡黄的脸在明明暗暗的火光里形同死人,他盯了一会张芦鹤,忽然道:“鹤子,过来。”
      张芦鹤看了眼乔月升,拖起腿脚走过去。大当家示意他附耳过来,自己从旁边座位上拾起来那柄折扇,缓慢打开后绽出一个翠墨青竹的花样来,将两人轻轻巧巧遮在里头。
      乔月升脸上余热未消,怫然盯住前方。
      他看到那折扇下头拴着个龙眼大的石头,石头打磨得光滑,一摇一晃,映着火光,却凉得瘆人。

      山寨之上处处点着火把,庭院里七扭八拐种了不少槐树。乔月升被扭送至北面一间孤零零的房子里绑了手脚,房子里空无一物,倒是隔壁拴着驮螺,时有阵阵恶臭,为非作歹地穿墙而来。
      乔月升胸口里亦上下翻腾着一股郁气,不为其它,只为刚才那堂而皇之的一瞬间。他朝思暮想的这个人被人拢于扇面之后,看不见头,看不见脸,那动作仿佛朝自己伸出来的一根细细长长的枝子,搔刮着五脏六腑,比起身上的棒疮更加痛痒难忍。好在过不多时,张芦鹤便推门进来,他顺手将门口的两个守卫打发走了,转身又关上了门。
      看到他乔月升反而沉静了,两人面对面站着对望,还是张芦鹤率先开了口,纳罕道:“怎么绑的像只粽子?”
      乔月升心无旁骛,开门见山地问道:“他同你都说了什么?”
      张芦鹤瞧他端着个罕见的凶恶态度,有些绷不住的想乐,自己实在是太久太久没见这小子了,两回分离两回相见,都不得不重新吃惊上一番。乔月升看他面色古怪,疑虑越来越大,无奈手臂被吊在脑后动弹不得,只有眼里冒出火来,冷冷道:“你过来。”
      张芦鹤果然往前走了两步,月光透过小窗,打在他的眉睫之上,洒下一片蓬勃的影子。
      “再过来点。”
      张芦鹤这回不肯动弹了,奇道:“做什么?”
      乔月升强行扭动脖子,张口咬住他一点的衣领,狗似的费力要往身边拽。张芦鹤哭笑不得,忙主动凑近过去,乔月升得了逞,将下巴搭放在他肩头上,问道:“是不是谁叫你,你都这么听话?”
      他与他相距不过一毫,张芦鹤脸上立刻红了一层,霎时走偏了神,之后才不明所以地给出了反应:“哎?”
      可乔月升一触即离,将头甩开,顷刻换回了冰凉的脸孔。张芦鹤被搞得一头雾水,蹙眉思考了一回,觉得这家伙的脾气比小时候更加古怪,道:“崽子,你还听不听老子的话?”
      乔月升看着他,道:“听。”
      张芦鹤贼兮兮一笑,骂道:“听个屁,爹都不叫。”
      乔月升沉默不语,直勾勾盯着他。张芦鹤一哂,又问道:“那万一是老子要宰你,你怨不怨我?”
      乔月升晃了晃脑袋。
      这回换张芦鹤停顿了良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抿着嘴唇道:“好。”
      他只说了一个好字,接着转身向后,又回过头来,最终还是缓慢倒退着出了房门。乔月升却好似成了一位无知无感的旁观者,他垂下目光,姿态难堪地盯着铺在脚下破洞的草席,忽然就认真想了一想:假使有一天真的是死在张芦鹤手里,会是个怎么样的情形?
      当时如果没有张芦鹤将自己从山里刨回移栽,大概这世上早就没有了乔月升这个人了,虽然两人聚少离多,自己孤独并热忱地活了稀稀疏疏的二十年,依旧活成了一棵笔直向上的树。以前他总认为张芦鹤是从头顶上浇灌下来的阳光,后来才知道他其实是窝纳于树心内的虫蚁,假如终有一日,注定要被他从里到外腐蚀干净的话……
      乔月升觉得自己方才说的确都是心里话:怪什么,怨什么,命早是他的了。
      可又是在不甘心些什么。

      张芦鹤再回来时手里端了样东西。他随手放在地上,又从腰里抽出来一把匕首,绕去乔月升身后,两三下割断了绳子。乔月升活动了下手腕,看着那两碗饭菜,问道:“最后一顿了?”
      张芦鹤不置可否,道:“山上的规矩,吃罢。”
      乔月升不再多言,坐下就吃,他从午后挨到半夜,确实是饿了。张芦鹤瞅了眼窗外,清晓的晚风噗噗飒飒荡进来,半掺了槐树香气、畜生臭气,好在眼前人毫不弃嫌。他变戏法似的摸出来一杆秃了毛的毛笔,放在舌头上舔了一舔,然后抖开一张纸又搁在一边,乔月升忽而扭头,道:“做什么的?”
      张芦鹤抱起一条腿坐好,道:“吃饱了给老子写几个字。”
      乔月升不明所以,直接伸胳膊拈了毛笔,等待他开口。张芦鹤想了想道:“给你带的兵写个条据,让他们早早列齐整了等着,明儿个老子下去接他们上来。”
      乔月升把嘴里的咀嚼停了,直直楞楞坐起身来。张芦鹤瞧他将两条粗浓的长眉拧在一处,便坦然接住那道目光,一抬下巴道:“不愿意?那刚谁说听话来着?”
      乔月升道:“为什么?”
      他面容此刻冷峻得可怕,张芦鹤却不怕,道:“当然是上山来跟着老子,老子收编了。”
      乔月升又不吭声了,良久后他才动了动耳朵,忽然问道:“张芦鹤,你想没想过我?”
      他声音又轻,又含糊,好像夜里的一句梦呓,把张芦鹤听得一愣,随即道:“啊?”
      “这么些年来,”乔月升放下手里的毛笔,严肃地、郑重地重复了一遍,道:“你想没想过我?”
      这问题起得突兀,令张芦鹤的脑子一下变得钝而呆。乔月升融合掉以前的袁鸣城,温暖、倔强、迟慢,又有着渴望而迫切的执念。他俯身贴凑过来,不给他思考的机会,继续问道:“我时时想念你,你呢?”
      张芦鹤定了定神,避开他的双眼,他想笑一笑,又笑不出来,最后道:“我不想你,我想你作什么?”
      乔月升精神有些黯然,握住他的手腕,放在嘴边咬起一点皮肉,道:“你说实话。”
      张芦鹤抹了把他的脸,道:“什么是实话?哪句话算是真的,哪句话算是假的?你有爹有家有业,过得好活得好,有什么可想的?老子想的东西多了去了,但想又能如何了?”
      两人带起了空气中存有的特殊感应,张芦鹤在刹那间有些动情,他终于可以在过往反复的磨难中抬起身子,声势汹汹地与这崽子对一场峙。“当初又是谁跟老子说的绝不原谅?”他指住他心口,道:“老子欠你的?救你养你给你嫌弃,到头来还得时时刻刻想着你?”
      张芦鹤大概是许久没如此激动过,以至于整条手臂都发起了抖。乔月升瞧他忽然跟兔子似的红了眼,反而在心中生出一种尘埃落定似的沉静。
      他把张芦鹤的手臂高举了摁在墙上,继而咬上他的脖子,压低了嗓音道:“可不是欠我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章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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