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1、章五十 ...

  •   乔月景从校园里走出来时,雨已经下了好一会了。他没有带伞,只好再回到图书馆的台阶上,隔着人群向外望了一望,发现汽车夫果然没有来。
      自打几年前政府内部分裂,被如今声势逐步壮大的南方政府逼得节节败退,最后干脆由委员长带头,投奔了由日本扶持成立的新政府,乔尚山被迫从地方主席的位置上退任,不肯随波逐流往东北走,硬是留守下来。他手里尚握着相当一部分兵力,委员长总担心他造反,于是在上个月将其任命回了江北,去担一个主计处总长的虚名。这次郑桂华决计不同意再动,自作主张在蓝岛市区购置了一套房子,要单独带着儿子生活,乔尚山不知是拗不过她还是另有打算,仅拨派了部分守卫随护,自己孤零零地去了。
      所以乔月景也是孤零零的,他已经转过三四间学校,永远交不到相熟的朋友。此外乔尚山一走,他们又在这座城市里比先前少了一些确确实实的优越感,比如新聘的汽车夫总推说路不熟,在这种人天气里,往往迟到个一两盏茶时间也是平常。

      雨像极了自云端上倒垂的白练,没有消停的意思。乔月景干脆转身走进馆里,里头已经聚集起不少避雨的人,大多是三五成群围着说话的学生,他一个都不认得,便自顾自抽了本书,随意寻了张桌子坐下,方才发觉身旁还有个人。
      这人缩在窗台下面,不声不响,把头埋得低低的,像片僻静的影子。
      乔月景向来不喜欢与人同坐,此刻夹了东西就站起来,等挪开椅子后却又愣住了。
      图书馆里镶的玻璃巨大且透亮,柔柔和和披下来一层光芒。那人戴了一顶宽大的帽子,却也遮不住满脑袋灿金色的头发。乔月景仿佛是发现了一件稀世品种,无论如何也挪不开视线,而对方刚好从书本后面抬起来一只眼睛,就这么怯生生与他打了个照面。
      那男孩不自在地将帽子下拉,继而缩起肩膀。乔月景看到他奶油白的翘鼻子周围悄然红了,于是一言不发地又坐下了。
      片刻后他再度站起来,夹起书毅然决然地走去斜对面的桌子上,远远地与他坐了个对角线。
      他不无遗憾地想:这个小洋毛子身上的味儿实在太大了。

      天越来越黑,图书馆里的人也越来越少,管理员拉开闸开了电灯。所幸汽车夫很快拎着伞找了进来,他是个十七上下的小伙子,边走边一叠声地抱怨道:“少爷还不如在外头等,这么大个儿的园子教我活活找了一遍!你瞧白耽误了这么些功夫罢?”
      乔月景瞧了瞧他丝毫未湿的衣裳,不慌不忙地收拾东西。走到门口时他又忍不住向里多瞅了一眼,汽车夫走在前面撑开伞,扭脸问道:“又怎么啦?”
      乔月景不说话,与他一同进入到淅沥的雨声里。

      学校地形洼凹,早已积起不少水来,几辆公馆的车因此挤在门口排起长龙。汽车夫不耐烦地摁了两下汽笛。乔月景百无聊赖看雨水冲刷玻璃,隐约在视野里又看到了突兀的一簇金黄,他连忙摇下窗户,恰巧瞧见那小洋毛子将书包顶在脑袋上,冒着雨冲了出来。
      他书包压扁了帽子,帽子又压扁了头发,头发在斜风细雨里奋力曲张,是一抹脆弱的金黄色。
      乔月景连忙摆手,道:“倒车,回去。”
      汽车夫觉得奇怪,从口袋里摸出盒烟,撷出一根叼进嘴里,只是回头朝着他看的方向瞟了眼,揶揄道:“唷,连洋毛子崽儿也肯来这里念书了?”
      乔月景没理他,从前头取了伞要下去。汽车夫这才一把扯住他,严肃道:“少爷,往前可就该走了,太太专门嘱咐过,您身份特殊,放了学不能乱跑,别耽搁了回家。”
      他手劲奇大,捏得乔月景肩膀生疼。乔月景面无表情,劈手将他指缝里夹的那个纸糊烟盒夺过来,缓缓道:“这东西我见过,是前街赌坊里头生产的。那牌场一日两开,晌午一回,下午一回,我申时一刻放学,你让我白等到现在,现在还跟我说怕耽搁?”
      汽车夫被他说得一愣,嘴里头不自觉拔起长长的一声“嘿”。
      “放手,”乔月景知道他不怕自己,又道:“不然我告诉乔月升去。”
      汽车夫听说,果然老老实实松开了,不情不愿地打起方向盘抡了个来回。而那边的小洋毛子刚好沿路踩着水过来,乔月景即趴在车门边,看了眼他湿透的黑皮鞋,喊道:“上车!”
      男孩循着声音看向他,明显是听见了。他浑身被浇地透湿,皮肤白的发青,浅色刘海也蜿蜒地贴在额头上,站在迷蒙的阴雨里越发显不出来。乔月景继而推开一半的车门,口里改换洋文,催促道:“上来,送你回家!”
      男孩却是左右看看,然后却把头顶上的书包往下拽了一拽挡住面庞,低着头继续跑。乔月景急了,恨不得要跟下去,那男孩在这时又停下来,偷偷侧过脸来。
      他皮肤白,眉毛也淡,眼睛里倒是有一点蓝,有一点绿,但又全然不同于那些蓝和绿,说到底是个不同寻常的颜色。
      乔月景趁机将伞伸出去,道:“给。”
      男孩迟疑地接过,抱在怀里也不撑开,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听后面关上车门,汽车夫才抹了把挡风玻璃上的水汽,笑道:“这小子是不是缺心眼?不在租界里好好待着,非大老远跑这儿来,怪道受欺负。”
      乔月景奇道:“你怎么知道他受欺负?”
      汽车夫道:“你瞧他那个瑟缩样儿,平时的洋毛鬼子走路,眼睛哪里朝下过?”
      乔月景想想也是,将烟盒扔回他的怀里,闷闷道:“走罢。”
      汽车夫吹了声口哨,转而驶出了大门,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继而得意道:“忘了跟你说,大少爷今儿接到笔急命令,过午压根儿没去局里,说话就走了。”
      乔月景还在想刚才的小洋毛子,没精打采地问道:“去哪儿了?”
      “不知道,听说是往山西去,那地儿荒坡漫野的,可远了去了。”
      乔月景道:“噢。”
      他忽然全身心地沉重起来,对小洋毛子的那股新鲜感也转瞬即逝,甚至懒得去思考为什么。仿佛没有了乔月升这个人,他甚至开始要惧怕起回家了,这样的自己好似是被从一个孤独的盒子里,移到了另一个孤独的盒子里。
      左右不过都是孤独罢了。

      然而在南方阴雨连绵的时节里,山西却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如今执政委员长亲自带头退避东北,在新政府的庇护下终于得以缓了口气,决定跟对方以太行山为界,重新进入胶着状态,暂且迎来短暂的相对和平。不过打仗打了这么长久,他在休养生息的同时,也发觉了这些东洋小个子们志向远大,在发兵控制华北后居然还颇有意一路西进,而西边正是自己当年死守不让的腹地关键,所以也随着操起了大西北的心来。其实北方政府早先在这片赤黄的山区里起过一座武装部,打着招柳纳匪的旗号开展了好一段时日的招安工程,后来由于战火重心东移,这座武装部又渐渐形同虚设,反被太行山口一带的匪帮压了一头,连年僵持不下。而委员长在某一日茶余饭后踱步时想起来这一处闲地,立刻把一通电话打进了山西省督理府。
      他虽隔着千里,但余威仍在,也不多说话,仅心急火燎地强调了八个字:“粉碎寇祸,平息匪患!”

      这是一件值得蹊跷的大事情。武装部梅开二度,各省直地区皆被强行下了凑队支援的死命令,所以各自揣着一个稀奇古怪的心思,纷纷遣队前往报到。坐镇这里的代理负责人是原西北办事处的一名姓姚的参事长,四十上下年纪,本来默默无闻地守着份闲缺混日子,此刻忽然更改了待遇,由文职变作武职,俨然透露出些许壮气吞牛的霸气来。
      姚参事见时机成熟,洋洋洒洒将这些队伍拉拢到一处,眼看着也能囫囵凑成一个师的规模了。

      他特地找人挑选了个黄道吉日,将人全部召集起来。各路领军者皆是来自四省八道,闲职居多,来得早的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天半月,彼此混得烂熟,因而一呼百应,恨不能立刻摩拳擦掌地干一番大事业出来。武装部是个双进双出的破落大院,稍微修整了下倒也像是那么回事,姚参事作为主事,自然坐在最中央,他唇下留着一撮罕见的山羊胡须,细润浓密,尖尖朝地,是个人的特色与宝贝。这时见人来齐,姚参事便捻弄捻弄这缕宝贝,慢慢悠悠开了口,道:“诸位,昨日刚接到委员长派来的委任令,按照上级的意思,由我先来代理这桩事物,少不得委屈下大家,暂且听我调配了。”
      众人连连摆手,附和道:“应该,应该。”
      姚参事极其满意,由于祖上曾入大清进士,传到他这里也脱不开那股酸腐习气。他让警卫员取来写好的保证书,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拿腔作势念成了一封投名状,煞有介事的宣扬群策群力、鼓动万众一心,逮住机会好生作了一番长长的、愤慨激昂的讲演。
      如今恰逢五月末,午后本就燥热,所有人皆听得昏昏欲睡,唯有一个人坐在后排,双手搭在膝盖上,瞧着年纪不大,但身姿挺拔,模样端正,好像滚滚黄沙中显眼的一棵绿苗。姚参事是喜欢拿场弄面的人,见难得有人捧场,便只好紧盯着他一个人,甚至支撑到念完了全程。
      他念得遍体舒爽,呷完口茶,而后兴致盎然道:“今日散会!”

      这场会议之后,武装部即改为了剿匪部,姚参事也升任了姚总指挥。他搞政治出身,理所当然为自己接下来的会议计划制定了一份完美的日程,动员、商讨、任职要依序开满三天,夜里还要开庆祝宴,一帮老爷们挤在堂内大吹大啖,直闹到深夜才各自回去。正值春风得意美滋滋的时刻,谁知道当即就起了变故。
      山西多山,离青岭县最近的一座山就是照庄山。照庄山头上盘踞着当地最大的匪头,其麾下又有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匪窝,或聚或散,或定或走,历来习惯在就近一带烧杀抢掠。剿匪部镇山石般偏就坐落在这青岭大县里,起初对他们着实算是个不小的下马威,但经把风细细观察月余,发现里头除了人来人往无比热闹之外,整座剿匪指挥部几乎被开成了戏园子,其余再无任何作为。
      于是山中的几处大匮蠢蠢欲动,决定先下手为强。

      有山匪来袭的消息率先是打县内传过来的,县长由于仰仗这座后台,不如以往那般萎缩,一面抵抗,一面派人加急报告到指挥部里。却不料那边酒席方散,个个喝得酩酊大醉,雷打不醒。姚总指挥倒还算清醒,但待他蜗行牛步似的起床穿衣,外头早已经红光烧了漫天。而县里的保卫团勉强抵挡完一阵,眼瞧不妙,匆匆都跟着县长一道跑了。
      土匪团不知是憋了许久还是早有预谋,这仗架打得无比痛快。他们原本打得便是指挥部的主意,没想到还顺便抢了不少东西女人。姚总指挥这才察觉出事态严重,赶紧召集来各部,可等一窝老家伙凑齐了战战兢兢进了部署间关上门,各自又吓得面如灰土,居然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外面喊杀声响在耳畔,指挥部的大门相比县城门就薄似一张纸。姚总指挥没有任何临战经验,平日做的全是纸上谈兵的工作,他强自镇定了半日也无济于事,最后结结巴巴凑齐一句话来。
      “诸位有什么好方法,都来说一说罢?”
      屋外打得热闹,里头却是落针可闻,本次积聚的大多是各地闲置应景的草包,眼巴巴等着他拿主意。姚总指挥更乱了方寸,好在半晌之后有个人肯站出来,建议道:“姚总长,不然咱们撤罢。”
      这人平头正脸,面色昏暗,长了一下巴细密的胡茬。姚总指挥认得他是由甘北派来的一位参谋,姓李名章增,即刻踌躇道:“这头一场仗就跑,就怕政府追究下来……”
      李章增郑重道:“总长,咱们队伍虽然齐备,但毕竟是初来乍到还没成形,恐怕临时拉不起人。这回匪子又袭击得突然,依我看不过是丢上一座破县,好歹要留得青山在。”
      姚总指挥仍在踟蹰,李章增凑近他道:“再说天高皇帝远,委员长现下在漠河岸上坐着,眼睛耳朵也追不到这……”
      他话未说完,房门便被一脚踹开,把几个人骇了一跳。姚总指挥以为是山匪打进来了,定睛一看却是头午里认真听讲的那位青年团长。而青年应也是匆忙间起来的,手里攥着把枪,脸上身上挂有不少血迹,光身赤脚地站在那里。他扶着门框,诧异道:“你们还窝在这里做什么?还不马上召集队伍,匪帮已经进门了!”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看向姚总指挥。姚总指挥抹了把汗,道:“依我看……”
      青年拧起眉毛,二话不说进来抓了他的手腕就走,姚总指挥浑浑噩噩被他生拽了出去,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青年道:“现在让他们马上集合各自的兵到这里来,由你指挥着一起到城门去!”
      姚总指挥倒认死理,强辩道:“对方人太多了!打不过!依我看不如……”
      青年的口吻不容置疑,笃定道:“打得过!”
      姚总指挥来了脾气,伸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是谁?这里你是指挥我是指挥?!”
      青年不再同他废话,径直抬枪往他太阳穴上一顶,道:“下命令!”
      姚总指挥何曾受过这种威胁,吓得膝酸腿软,连忙哭爹喊娘地招呼道:“都、都快去把人集合起来!”

      那些人赶紧四散着去了,青年这才放下手,转身去牵马,他带着人在前方独立支撑,这些人却在后面商议着要逃,简直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姚总指挥回过神来,发觉他不是当真要杀自己,但还是惊魂未定地问道:“现在要做什么?”
      青年扯来马缰,他浑身上下仅穿了条裤衩,双脚磨得出了血,道:“你上马,把鞋脱给我。”
      姚总指挥目瞪口呆地看他,道:“你到底是谁?”
      青年懒得理他,敷衍道:“乔月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章五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