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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章三十三 ...

  •   李延峥脚步轻快地返回了军治处,接替刘警卫官的是一位姓陈的小伙子,利落帮他接过外套与帽子。李延峥进门前又想了一想,扭身往警卫处走去。
      警卫处虽然不同于执法侦讯处,也是单设了几间小屋子用来关押人犯的。屋子外面是条漆黑肮脏的过道,李延峥生性喜洁,平素对这种地方决计退避三舍,但他今天格外愉悦,于是将双手插|进裤兜,一蹦一跳地走向最里头那间小牢房。牢门是扇裹了白铁的钢门,上面挂着锈迹斑斑的巨大锁头,里面也并非暗无天日,特地留了扇向阳的小窗,而此时阳光尚算灿烂,耀目的光芒淹没砌进窗棱上那一根根指头粗的钢条,硬是铺流了半间地板。
      张芦鹤跟具木头人似的坐在那片白光里头,他穿着的仍是自己的衣服,只是头发蓬乱,脸上冒出稀疏的胡茬,手上脚上皆扣着沉重的镣铐,只眼珠犹如两颗莹亮透明的琥珀石头,愣愣朝向光线的源头一动不动。
      他们进来的时候早已通知过值班的警卫,那人见状忙抖开钥匙赶过来开门,李延峥摆手让其停下。他越发觉得透过这么一个小画面望过去,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因为仅隔了这一层屏障,尽可以仔细欣赏到那些古旧桌椅、破烂草席及斑斑斓斓的污秽被褥——这些藏污纳垢的东西全部被艳阳反复漂染成为极致豁然的雪白——李延峥认为张芦鹤深陷其中的落魄样子漂亮得很,称得上是恰如其分,他啧啧赞叹,甚至从中观赏出了些许仿若西洋油彩画面那般魅惑朦胧的意境来。
      李延峥站在原地看了不知多久,最后无声地叹了口气,终于看够了这只被他亲手擒获的战利品,他又感到无聊空虚起来,若有所思地带着那两只跟屁虫离开了。
      张芦鹤就在这个时候回过了脸,他费力伸出沉重的手,比作一只手|枪的样式,隔着墙对准李延峥渐行渐远的背影,嘴里轻声喊了一声:“啪!”

      袁鸣城的回归着实为乔公馆带来了一次不小的风暴。乔尚山公务缠身,留他自己端坐在客厅里,看着佣人来回收执东西、准备晚饭等。他满腹心事,不言不语,他们对他也是兴味索然,谁也不多说一句话,鸦雀无声的飘来荡去,快得像一阵风。
      直到乔月景下课回来,屋里才多出来一丝活力。他梳着三七分头,穿着娇小合体的背带西裤与当下时兴的大头黑白相间皮鞋,啪嗒啪嗒一路雄赳赳气昂昂从庭院里走进来,这股气势却是在遇着袁鸣城时便戛然而止了。袁鸣城离家的时候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才刚刚学会吐字,所以对他简短的印象仍执拗地停留在上次那条柏油马路上,此刻再见那张漂亮的小脸觉得不甚陌生,也不熟悉,便勉强扯动了下嘴角,说不出其余的话来。
      已经有个女人过来将乔月景手中提的书包接过去,他终于得以极尽全力地将眼睛放在袁鸣城身上,画圆似的绕了半圈方坐到对面的沙发上,伸手抓了一把盘子里摆的鲜艳糖果,缓缓剥开一颗填放到嘴巴里。
      袁鸣城看了他一会,也随之抓了些,学他剥开吃掉。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嚼片晌,乔月景向前探出半个身子,索性将整盘子全部拖了过来。
      “少爷!太太教过你,怎么刚回来就吃这么多甜的!”
      他这番动作稍大了些,刚才那女人便如影随形跟过来,不由分说将糖盘夺走。乔月景一愣,面孔速即涨红,他羞恼地瞥了眼旁边,站起来使尽力气妄图去推那人一把,自己反倒后退了一步,重新坐回沙发上。
      袁鸣城看在眼里,走过去拉过他的小手,把剩下的糖一股脑全放进去,道:“吃罢。”
      他手掌大大的,个头高高的,乔月景用力仰了脸都瞧不清楚他的表情,倒听见那人在旁理直气壮道:“是太太再三嘱咐过我,要看好……”
      袁鸣城道:“你让她来找我。”
      那下人没了言语,紧闭嘴巴离开了,袁鸣城也照样回去坐着。剩下个乔月景站在当间儿,他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大声道:“你真的是我的哥哥吗?”
      袁鸣城低头看脚边散落的糖,道:“是。”
      乔月景垂了双手,小胸脯一起一伏的鼓鼓胀胀,他委屈万分地又问道:“那你以后都要跟我同一个爸爸吗?”
      袁鸣城没说话。

      乔尚山下午的客人是财政局的现管事局长,携了税捐稽征的最新文件纸来求一道批文,并有几个带着投资意图的外省财款人,欲合伙在小东风别苑里头摆宴,特来邀他赏脸光顾的。乔尚山由于心里记挂着袁鸣城在家,本不想去,但对方又千方百计请来政府军的黄军长作陪,这次是真的推辞不开了,只好换了衣裳上车出门。
      车刚开出大门,他就发觉出不对来,有个人如贴在墙皮上的一块灰布,从出现起便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看,他稍斜过身体,漫不经心地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
      他突然对汽车夫道:“停车!”
      汽车果然徐徐地停下,乔尚山摇下窗户,与那人正正经经的对上了视线。他面上一凝,道:“宋芳田?”

      宋芳田是在傍晚时分赶到的,袁鸣城被车带走之后,他本打算先出去安置那跟来的一百警卫兵,不想却早已经被政府派来的队伍给抢先一步当叛军全制服了,无奈之下他返回城中,神使鬼差地再度来到了乔公馆。
      他只是打算在门口略站一站的。
      却不想一站就站来了乔尚山!
      宋芳田猝不及防,他脑袋里一阵虚空,在这声叫喊里昏头转向地开拔了脚步。乔尚山料不到他会跟受惊的兔子似的落荒而逃,推开车门下来,喝道:“宋芳田!立正!”
      这一声就是箍在他额上的紧箍咒,宋芳田跌跌撞撞跑出去几米立刻后箭靶子一样地站定了,继而转身噗通跪在了地上。
      乔尚山铁青了一张脸,道:“起来!”
      他便起来。
      乔尚山道:“过来!”
      他便迈开腿,老老实实地跑了回来,只是将头用力垂到胸口上,鼻子眼睛全冲向地面,不敢与他直视。
      乔尚山瞧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心里莫名冒了股火气,便劈手对他的脖子扇了清脆的一巴掌,咬牙道:“好你个老小子,原来还活着!”
      宋芳田默默的承受了,乔尚山许久未动过肝火,居然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他用一根指头使劲点了点,又放下,瞧着他的头顶道:“这么些年你去哪了?嗯?”
      宋芳田仍然不说话,却双膝一软又跪下来了,乔尚山缓了口气,将手臂一抬看了时间,扭身往车上走去。
      宋芳田这才抬了头,沉闷地喊了声:“爷。”
      乔尚山半边身子已经探进了车厢,头也不回道:“想跪就尽管跪着,有本事你跪到我回来。”

      乔尚山向来晚归,家里统共剩下两位主人,可今天又额外多了一位袁鸣城。乔公馆建造得巨大无比,连餐厅中置的桌子亦是洋式长条,铺着洁白的餐布,三人凑在上面憋闷地将一顿饭吃的四平八稳。
      郑桂华对家里的这位失而复得的长子是极其不欢迎的,因自她那日带着乔月景在街上冷不丁邂逅袁鸣城后,就已经坐立难安了,只没想到他找来的竟这样快。
      乔尚山出身豪门望族,他少小离家,罔顾父母阻拦,一意孤行走的是参军行伍的路子,后来更是发奋自修考取军校,再归来时已与自由恋爱的妻子结为连理,并有了身孕,即是眼前的乔月升;而自己明明是奉行父母媒妁,凭着一口指腹为婚的约定,却白白苦候多年,虽最后终于得愿以偿,但毕竟晚人一步。一步晚,步步晚,她时刻紧占天时地利,以为事事都该以自己为先,而乔尚山偏生从未对这两位夫人厚此薄彼过,这让她心里犹然有个解不开的死结。
      好在乔月升那亲娘短命,一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后来家里频出变故,接连乔月升也成了生死未卜。乔尚山偌大的家业里单剩下自己跟乔月景这个独子,她原以为报应不爽,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没想到……
      郑桂华心中不断腹诽,暗暗抬眼看向对面的袁鸣城——他虽小,但那一副高大身量,那一套眉眼五官,都跟乔尚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再瞧瞧乔月景生得羸弱单薄,漂亮的像个瓷娃娃,她便更没了胃口。
      她目光焦灼,袁鸣城大概感到了不适,将碗筷一搁,一言不发地起身上了楼。看他走远郑桂华这才松了口气,她捶捶胸口,叫来一旁听候伺候的姓张的下人,问道:“今儿他就在这里呆了整天?”
      张妈点头,连同下午那件事情一并回报了。
      郑桂华心烦意乱,冷笑一声,道:“回来还不到一晌,主人架子端得倒快!以后天长日久起来,还了得了?”
      当真想起来天长日久了,她又不由觉得手脚冰凉,可又恨的牙痒,又无计可施,最后只好恹恹地骂了句:“野种!”

      乔尚山回来天已黑透,他作为今晚的主客,心情畅快,被几位有所图谋的人士摁住连恭维带拉拢,着实劝进了不少黄汤。此刻身上带了三分醉意,倒还记得起宋芳田的事情,在进门前就让人停了车,先一步落下了窗户。
      果不其然,那二愣子跟块雕塑似的,还跪在原地。
      顿时乔尚山就有些肝火上涌——说起来都已经三十多岁的老小子了,依旧是脖子硬耳朵软,同以前那般有主意没长进,跟小孩怄气似的!因一句话便能活活跪上一两个时辰,这么看起来好像反倒是自己的过错了!
      瞧他在夜色里鹅一般梗着健壮修长的颈子,乔尚山掌心里不觉痒痒地冒出了汗,十分有再扇上去的冲动。这让他烦躁不已,对警卫长道:“过去让他起来!……呆成什么样子了!”

      料理完外头的,再下车时发现客厅里也亮着大灯,他本以为郑桂华还未睡,进来才看见袁鸣城正坐在沙发上。
      袁鸣城看见跟在其身后的宋芳田也是一愣,随即将头转向乔尚山,喊了一声“爸爸”。
      乔尚山将衬衫的领口松了松,坐下来却是换了另一口温柔腔调,问道:“怎么?睡不惯?”
      对于这个儿子,他可以说是极其喜爱的,甚至有些爱不释手,像失而复得的宝贝。袁鸣城长到现在,很有小时候自己的样子,耿直,倔强,稳重,无论坐着还是站着,都是一位少年将军的模样——他儿子以后是要当将军的。
      袁鸣城摇摇头,道:“我在等你回来。”
      听他这么说,乔尚山就增加了额外的精神。他自顾自挽起了袖口,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来,忽地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宋芳田,语气已经缓和不少,道:“你也坐下!正好,五六年没见了,都讲讲,给我讲讲这几年的事情。”
      宋芳田对他向来都是唯命是从,听话且沉默的坐在一边,并将视线投向两人——袁鸣城坐在他父亲身边,宛若小了一号的乔尚山,但彼此的意义又是截然不同。他自小陪伴着乔尚山成长,几乎在最后活成了他的影子。乔尚山热情积极,自己沉闷阴郁,二人性子完全径庭,却又相得益彰,所以眨眼几十年来,其终是成为了自己生命里图腾一般的存在,而自己永远对他是卑微且甘愿的追随者。
      在他看来,这一切都理所当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直至袁鸣城出生,才渐次改变了他人生里头这一趟规行矩步的沟壑,继而导致了那一场,也是唯一一次的背叛。
      而袁鸣城看到宋芳田跟随着进来时,大概就猜到了他与乔尚山之间的关联,至此再回忆起历来种种,似乎都能对号入座似的有了解释。只是他对当年发生的那件事情依旧心存芥蒂,仿佛每次直面都如走在锋利的刀尖上,不过如今令自己焦心的重点也并不在此。
      乔尚山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好奇道:“怎么了?都不说话?”
      袁鸣城便道:“爸爸,其实我想跟你谈的是另外一回事情。”
      乔尚山兴致高昂,笑着看他道:“什么事?”
      袁鸣城鼓足勇气,以双手摁了膝盖,郑重其事道:“事关……张芦鹤。”
      话甫一出口,乔尚山的脸色便跟随着阴沉了下来。张芦鹤是根蜂子的毒刺扎在肉上,对自己的创伤不大,影响不小,即便这样,自己也有相当的理由保住他或杀了他。他思索片刻,格外珍惜与儿子对面谈话的这种时光,于是准备宽宏大量地听一听,道:“说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章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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