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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章十一 ...

  •   杨国枢从口袋中掏出烟来,边递过来边道:“好久不见。”
      张芦鹤没接没动,双手仍提着裤腰,兀自慢吞吞地尿。
      随着夜幕徐降,晚霞在头顶上撑开一顶火伞,令人汗出如浆。杨国枢收回手又摘下帽子,随意扇了两扇,倒不急不缓看着他,道:“在这儿是跟人来吃饭的?”
      张芦鹤抖了抖身子完事,这才回身与他正视,纳罕道:“有事?”
      杨国枢笑道:“没,路过看到你,想找你聊聊。”
      他头发濡湿,肩膀上泛着灰败的渍印,呆在此地肯定有一段时间了。张芦鹤瞄到他身后不远处泊着辆汽车,趴伏在道边像只安静的虫子,便推开他递烟的手,笑道:“不巧,有人约在里头先请了我,只能改天了。”
      杨国枢下意识问道:“是李师长?”
      张芦鹤没做声。
      杨国枢抬眼望望天色,脸上浮起半分微妙。张芦鹤懒洋洋道:“继续盯你的梢去,老子如今不值得耽误工夫,走了。”
      杨国枢也不再不兜圈子,道:“鹤子,兄弟从不指望你多体谅,只是现今局面不同,我多一句嘴,你既然能回来,最好不要站错了队伍。”
      张芦鹤自小跟着司令,心里比谁都明白,副官有时候仅仅是一副眼耳口鼻,多数时间做不得主。但他气本就不打一处来,听到这句话反而站住了脚,奇道:“杨国枢,你以为我回来是为了站队的?”
      他胸口上倏尔像开了扇风箱,鼓吹着两股气流上下捣蹿不停。张芦鹤撸了把头发,两眼通红紧盯著杨国枢,咬着牙道:“我他妈是回来找,家,的!”
      他声音略大了些,让杨国枢稍微有些不自在,张芦鹤冷笑一声,接着扭头便走,还未够到门口,却又听到他开口道:“你真不打算见见司令了?”
      张芦鹤瞬间沉默了,脚步在台阶上点了点又放下来。杨国枢死盯住他的背影,伸手捏住那一根软肋,温声道:“司令今天一早才提过,说好久没见你了。要不就你以为,我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张芦鹤恍如做了一场顽强的抵抗运动,片刻后才慢慢道:“噢?司令原来还记得我?”

      “张芦鹤这小子回来都没进去司令府,反倒让李延峥给保护起来了,你仔细揣揣这里头的猫腻儿……”
      “李延峥保护他?吃饱了撑的给保护到军营里来?这不明摆着给司令添堵么?”
      “是添堵还是送肉,咱谁说了都不算,要不能等这么些天才有动静?我估摸着,张芦鹤起码跟山里的那块东西,脱不了干系……只等他一回来,拿枪摁在头上就知道了。”
      两人正说在兴头上,忽然听到背后墙上一声动静,皆被吓了一跳。再等跳起来搜寻时,却只看到夜风吹动蒿草,残月似的矮墙正对着暗沉的天空,哪有半分人的影子。
      两人对视,疑道:“猫?”

      袁鸣城飞快地跑回他和张芦鹤住的小屋,才发现附近全是人手,从拖车上卸下的原来都是些捆成金灿灿的草垛,正从营门处往这里转移。他们屋子后面原本是个能容纳百十来人的小礼堂,平时大门紧锁,这些东西看来是要堆在里面的。那营长尚未注意到他,在旁只管急赤白脸的催促,着人一捆一捆往里背,活似一条夜幕下弯曲嚣张的黄皮长蟒。
      不过袁鸣城顾不上再看仔细,他先跑去床头上先将张芦鹤藏好的钱袋收起,伙同书本一齐贴肉塞进□□里,而后拍了拍硬邦邦的肚皮,又去取了火石,刚将油灯点上,这时就听到外头有人擂门,吓得他浑身一抖。
      擂门的是个巡逻兵,拿枪指着他,喝道:“把灯灭了!”
      袁鸣城赶紧照办,而后又有人过来,两人耳语几句,后来的那人补充道:“好好在屋里呆着,别乱跑!”
      袁鸣城不敢瞧那黑洞洞的枪口,腿不禁有些软,连忙捣蒜似的点头,战战兢兢的把门关上。
      那人在门缝里轻蔑的瞟他一眼,哈哈笑道:“孬种。”
      袁鸣城置若罔闻,背靠着门不断喘气,他几乎已经确定了那稻草里面裹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营地里却是一盏灯都没亮,所有人都在忙于搬运。袁鸣城不敢再耽搁,他迅速将包裹拖出来解开,用力撕成长长的布条首尾连接系好,又浸在张芦鹤平时没用完的药酒里,湿漉漉的做成焾,打算从门口一路扯到后墙,却死活不够长。袁鸣城左右看看,干脆将床上的纱帐全扯了下来,然后拿小刀将洋火头上的硫磺刮下来,掺杂着屋里存放的干燥锯末一起,均匀的撒在上面,最后与布头系在一起,打后墙墙眼中塞出去,直冲着忙碌的人群。
      他曾为弟弟做过孔明灯,但这些事情还是头一次,胸腔内犹如架置了一面皮鼓,咚咚的心跳声震耳欲聋,甚至要冲破头颅。袁鸣城手禁不住有些发抖,他稳了稳心神,熟练的将油灯里的灯芯割剩下一点点头,又撕掉糊在窗户上的油纸裹成一个筒,将灯罩在里面,反复丈量了两次角度,终是小心翼翼的放在了门后。
      袁鸣城静悄悄的打开一条门缝,外面伸手不见五指,蓝盈盈的天上没有月亮,稀疏的碎星兀自闪耀,又彼此辉映,看上去好比纤细的纹路。他趁机把灯点着,看里面缓慢抽出细小靛蓝的火芽,静静浮在透亮的油巢里,所有的光芒都被遮掩进纸筒里,显得更为微弱。
      天愈发黑,凉风荡漾,人声依旧嘈杂,没人顾得上注意这一切。
      袁鸣城又望了一眼火苗,快步从门缝里闪出去,怀揣着他和张芦鹤的宝贝,不声不响的消失众人眼皮底下。
      他得去救他。

      一辆汽车由远至近匆匆驶来,杨国枢亲自上了驾驶席上,张芦鹤坐在旁边,眼望着前方昏暗难辨的土路,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要被颠散了架,加上酒后晕车,胃里搅翻了海。他神色疲倦,勉强将太阳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随着车身一晃一晃。
      自从上次山中遇险之后,他就再没见过胡司令,张芦鹤以为自己应该会很想念他,但这人已经悄无声息的化作脑海中的一抹被压平了的褶皱,存在却平静。
      平静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车内静了片刻,杨国枢忽然扭头,道:“对了鹤子,你打陈庙山里捡来的那个小子?”
      张芦鹤兀自出神,随口道:“嗯。”
      杨国枢一手紧握方向盘,一手缓缓插入口袋捞住枪柄,面上不动声色的笑道:“在那山里只捡到了个孩子?”
      张芦鹤幡然醒悟,发觉不对劲,掀起眼皮看他,问道:“你问什么?”
      杨国枢打开车前灯,强光登时如湍急的河水。他明白已经进入早已安排好的埋伏圈,便微笑道:“没事,今儿打皖南那边新运来一批梭子,可兄弟们都说枪皮都旧了,到处都找不到好膛,你有什么好法子不?”
      张芦鹤警觉起来,迂缓地直起身子,道:“你什么意思?”
      汽车的轰鸣仍在继续,杨国枢咔哒拨开了栓扣,道:“因为我收到举报,说有人在外勾结了赵清湘,在陈庙山里藏了一批军火,意欲混进县里,对付胡司令。”
      张芦鹤道:“噢?”
      他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但手指早已勾上扳机。杨国枢早有准备,猛然一个急转刹车,张芦鹤猝不及防,整个人屁股离开座位,狠狠撞上前窗,手中的枪不慎滑落。他顾不上疼,仓惶弯腰去捡,下一秒却被冰凉的枪管抵住了太阳穴。
      张芦鹤扬起脖颈,对杨国枢冷冷道:“你在怀疑我?证据呢?”
      杨国枢微笑道:“没有证据,这年代哪需要那么多真相?我有的是方法让你说出来。”
      张芦鹤舔舔嘴角上的血,怫然盯住他,道:“那你就试试。”

      袁鸣城点燃的灯终于烧掉最表层的那层油纸,火光泛出纸筒,映亮了一小片黑暗。
      来回巡逻的士兵刚好转身看见,他快步过去,猛地推门,喝道:“兔崽子怎么又把火点起来了?!”
      门板一下碰倒了油灯,薄脆的纸筒倏地着了,灯油外流,继而点燃了拴在下面的长长的焾。
      这似乎就是一眨眼的事,火舌像自水底下苏醒的蛟龙,瞬间蹿向沾满硫磺的纱帐。在目瞪口呆的士兵面前,释放出浓黄和艳绿交叠,无比盛大的光芒。

      就在同时,仅有半里开外的军营内火光冲天而起。
      火势毫无意外的蔓延开来,屋外尚有几十垛裹着弹药的稻草在为这场惊涛骇浪提供持续的根源,滚滚黑烟夹杂着爆破形成飓风直通向天空,整个东方都被染成绚丽的红色,仿佛太阳正冉冉升起。
      轰烈的爆炸声恍若烈酒浇灌头顶,车身受到热流波及不断震动。杨国枢这才感到诧异,硫磺和刺鼻的气味充斥鼻孔,远处哀嚎声与惨叫声又不绝于耳,他惊恐的抬头,看到前方炼狱一般的场景。
      张芦鹤没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连忙提腿踢中杨国枢的腰侧,接着要去掰其手腕夺枪。杨国枢反应机敏,反身撞击张芦鹤的肩膀,与他一齐撞开车门,滚落在地。
      两人落地随即各自分开,皆虎视眈眈望着那只落在中央的手|枪,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地上杂草丛生,尚有余温。杨国枢张大口喘气,他先前埋伏下的人早已不见踪影,这场意外的起火实在是让自己始料未及。还有眼前的张芦鹤暴戾的像只孤狼,杨国枢直觉硬斗自己根本不是对手,他眼珠转了一转,忽道:“军营起火了。”
      张芦鹤以手背抹去流至下颚的汗,死死瞪住他的动作,一声不吭。
      杨国枢继续道:“里面有你捡来的那小孩……”
      他的话轻飘飘的,砸在张芦鹤心里却倏地沉了底。张芦鹤眉毛皱了皱,出现那么一霎时的分神。
      杨国枢即刻扑了过来,率先抓起手|枪,还未来得及举起手臂,便见张芦鹤就地一个打滚,狠狠踹向自己的小腿,刹那撕裂般的疼痛如洪水席卷,让他不禁哀嚎出声,下一秒就被再一次扑到在地。张芦鹤居高临下挟持住他,脑门上的汗大颗大颗砸落,他腿上原本带伤未愈,这次情急之下又使出了全力,伤口再次迸裂,鲜血顺着脚踝流出,压满草尖。
      杨国枢一时挣脱不开,只能不断用空余的那只手肘去捣张芦鹤的肋骨。张芦鹤咬牙忍着,竭力将他举着枪的那根手臂钳制在地。他们皆豁出命去相搏,在泥里翻滚不休,彼此正胶着不下的时候,一片影子覆盖上来,千钧一发的喝道:“别动!”
      两人不约而同抬眼看去,只见远处火势不减,热浪不断舔舐着他瘦小的身材及破旧的布衫,又将其映衬的巨大无比,宛若涅槃重生的煞鬼。
      张芦鹤不可思议的喃喃道:“袁鸣城?”

      袁鸣城浑身带伤,双手紧握住一样东西,金属的光泽在火光下显得无所遁形,正是先前张芦鹤落在车里的那只金不换。他拉开枪栓,手仍是克制不住的颤抖,又努力地尝试着瞄准,口中喊道:“放开他……放开张芦鹤!”
      杨国枢大吃一惊,手下不肯放松,反而遽然将张芦鹤压倒,用枪指住袁鸣城。但他在开枪的同时,再度被张芦鹤勒住了喉咙拉回原地,枪口在夜幕下开出琼艳的火花。
      袁鸣城呆住,张芦鹤趁机对他吼道:“开枪!”
      小孩重新凝神,但面对交错不停的身影,手臂好比灌了铅似的愈来愈迟疑。张芦鹤知道他在为难什么,直视住他的眼睛,笃定道:“开枪崽子,别怕,跟上次一样,来,开枪就行……老子相信你。”
      杨国枢貌似比他们更清楚自己的处境,登时狂躁的犹如垂死的野兽,奋力冲破张芦鹤的桎梏,而后一脚踩上他的伤腿。张芦鹤一声惨呼,立即跪在了地上,但双手仍死死攥住他举枪的手,扭头吼道:“开枪啊!!”
      袁鸣城终于被彻底激怒了,他不顾一切地扣动了扳机,然而耳边一声枪响,杨国枢竟还是比他快了一步。
      子弹呼啸破风而去,终是没入小孩单薄的身体。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章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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