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无心爱良夜》醉渔

3、第三章

　　（八）

　　回忆告一段落，萧容望了望外边，又是一个黑夜。
　　“昨日事，譬如昨日死。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我。”她灿然一笑，玄夜早已按耐不住地嗡嗡而鸣了。
　　金雨楼是江湖第一等的杀手组织，行事低调隐蔽，没有固定的场所却又无处不在，据说还和清风庄有着不一般的关系。
　　每次萧容拜见楼主，都要被人蒙了眼，九曲十八弯地绕过地下种种暗道，避开各色机关才能顺利到达。
　　萧容取下遮眼的黑布，眯了眯眼打量了一圈。如往常一般，在十丈之外，重重帷幕之后，端坐着一个身影，他的身边则有一个专门替他传话的侍女。
　　“主上，刺杀王员外之事属下失手了，未能带回他的人头，请主上责罚！”
　　楼主打了个手势，隔得太远她看得并不真切。只听那侍女回道：“此乃小事不足为道，楼主不会罚你。”她的嗓音粗哑难听，像是被火烧过的一般，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多谢主上，既如此，那萧容可否接下刺杀清风庄庄主的任务？”对方出价不菲，萧容有把握不会失手。”
　　这一次，过了很久，楼主都不回应。
　　就在萧容以为无望之时，苍老粗噶的嗓音再次传来。“可以，但清风庄庄主绝非等闲之辈，清风庄更是龙潭虎穴，切记千万小心。”
　　“是，属下遵命。”萧容低下头，微微冷笑。她等了三年，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机不可失，她没有退路，必须一举成功，否则就是万劫不复。
　　循着来时的路，萧容离开了金雨楼。楼中是永远不见天日的黑暗，而楼外则是冬日暖阳普照，亮堂堂的，连带着人心也明亮了几分。
　　萧容走了两步，站定。袖中的手习惯性地摸到腰间的玄夜，只要一有异动，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出剑。
　　前面一棵歪脖子老树，光秃秃的枝桠低垂下来，像一只只鬼爪突兀地伸了出来。树下有一人，全身裹在黑色的斗篷中，戴着面纱，静静地仿佛是在等她。
　　“三年了……萧容……”
　　粗哑而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的，飘了过来。
　　阵风忽起，严实的斗篷被风掀开一角，萧容看到了，她的脸上是一大片红色的狰狞伤疤，如同烈火蔓延而过。

　　（九）

　　清风谷底清风庄，自从三年前萧家庄一夕覆灭后，清风庄就成了江湖第一山庄，而它的庄主据说是绝世罕见的少年英雄，在父兄死后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山庄，并练成了天下第一的刀法，独步江湖。
　　这日是庄主风飏的二十岁生辰，四方豪侠纷纷慕名而来，一时间清风庄聚集了五湖四海的武林人士。
　　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风飏坐在堂中主位，在这喜庆的日子里却着一身黑衣。他笑着接过宾客送上前的美酒，仰头一饮而尽。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寒光乍起。他面前之人袖手一翻，亮出了一把极利极薄的长剑，二话不说就直直地向着他面门袭去。
　　变故，突如其来。风飏无动于衷，似是被怔住了。然而长剑忽地一偏，险险地擦过了他的鬓角，留下一道血痕，顿时有冰凉的血气四溢而出。
　　一击不中，萧容收回长剑。她微微转身，看向来人。月白的长衫，如画的眉目，琉璃般无暇的面容映入眼帘。
　　她冷笑，“慕容晴，许久不见，我是否应当唤你一声楼主？”
　　慕容晴手中是一个小巧的暗器，正是此前击中她长剑的东西。萧容举起玄夜，这一回指的却是慕容晴，“你若敢阻拦，休怪我无情。”
　　慕容晴面无惧色，他的眼波始终柔软得像一池春水，在看向萧容时不禁泛起丝丝涟漪。“容儿，冤有头债有主，当年杀人放火的是我，你要报仇尽管来找我。”他脚步不停，迎着长剑慢慢走了过去，直到长剑触及他的心口。萧容只要稍一用力他就会成为剑下亡魂。
　　萧容稳稳地持着剑，不进不退，嘴角笑意讥诮。他真当她还如当年一样一无所知，任他糊弄，真是可笑。真正的主谋，在她看到父母身上的刀伤时就已一清二楚，弧形的伤口熟悉得令人心惊，而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使出这样凌厉一刀致命的刀法了。
　　“萧遥。”她剑锋一转，指向身后始终沉默的风飏。“拔出你的刀来。”
　　风飏黑色的眸底闪动着不知名的情绪。没错，他是清风庄的庄主，也是她的暗卫萧遥。
　　他隐姓埋名进入萧家庄十数年的确是别有用心，他要取得萧家庄庄主的信任，他要成为萧容的贴身暗卫，他要让所有人对他无所防备，这样他才能有报仇的机会。
　　萧容的父亲害死了他的父兄，并且盗走了清风庄的独门剑法，趁着清风庄一蹶不振之际便借此剑法扬名江湖，本来默默无闻的萧家庄在武林中才有了显赫的地位。
　　萧遥无奈地一叹，他从小便身负这血海深仇，他的人生没有选择，他知道他手刃了他的杀父仇人，为父兄报了仇，但有的人，有的事却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三招，你只有三招的机会。”萧遥取出了黑色的弯刀，刀似乎比以往都还要沉，沉得让他难以出手。
　　“很好，看招！”声未落人已起，萧容飞身而上，萧家最负盛名的折柳剑法本是千回百转，讲究以柔克刚的，但经她这三年的浴血磨砺已变得招招狠厉，只求在最少的招数杀最多的人。
　　萧遥默然苦笑，刀剑相对的情形曾在他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每一次都真实得让他夜半惊醒。而如今身临其境反倒生出了一种恍惚之感。他们知己知彼，对对方招式了如指掌，最后会是谁在谁的刀下染血？
　　清风庄的护卫得知有刺客，纷纷赶了过来，而满堂的宾客也被他们请了出去。护卫们团团围住二人，但手中的刀剑却是指向了萧容。
　　“容儿小心！”激战中忽听得慕容晴一声惊呼，萧容手上一顿，没有意想之中的疼痛，但有一个柔软的身躯倒在了她的身上。
　　“谁让你们进来的！”萧遥怒斥，赶退了一众护卫，他此生未曾有过如此的气愤，只刚才那一刻令他惊惧异常，生怕他会永远地失去她。
　　然而他的心口忽然一痛，只觉气血上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带着触目惊心的黑色，而萧容无知无觉。
　　她紧紧地抱着萧怜，她的妹妹原来一直没有死。那一夜火光四起她被慕容晴救出并杀了一个随从代替，可惜火势太大她被烧得面目全非，声带也毁了，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多少次在金雨楼，萧容与她相见而不识，明明是最近的距离却总是难以跨过。
　　“姐姐，你看我这个妹妹，好歹还是有点用的。”她气若游丝，面纱已完全掉落，露出那疤痕遍布的脸。“我们的仇，终于报了……”
　　萧容愕然地回头，只见萧遥双目紧闭，面色青黑，像是中了毒。
　　“美酒佳人，那杯酒可是穿肠毒药，只要一运功他就会毒发身亡。慕容晴早就让他不要喝你的酒，但他还是喝了，你说他是不是傻……”
　　萧怜的目光渐渐涣散，她抓着萧容的手，艰难地吐出最后一句话，“姐姐，我对不起你，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会和你抢，因为不是我的……终究不会是我的……”她睁大的眼睛中，最后残留的是一抹月白的光华。
　　慕容晴守在萧遥身边，他的身躯渐渐变得冰冷。“他死了。”慕容晴看着萧容，低低地说道。
　　“这样也好……刺杀清风庄庄主的任务是他自己下的，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萧容怔怔地，一动不动，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

　　（十）

　　江湖上最近颇不太平，萧家庄和清风庄这两大山庄在三年间相继覆灭，而天下第一的杀手组织金雨楼也销声匿迹了。人们百思不得其解，一时间众说纷纭。
　　萧容静静听着茶馆中茶客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江湖事，再如何惊心动魄的事到了他们嘴里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她拿起长剑，结账走人，一出门便有人拦住了去路。
　　“你要去哪？”
　　“……大漠。”
　　“我和你一起。”
　　“不必。”
　　慕容晴不肯让开，金雨阁本是属于清风庄的，如今清风庄散了，他也不再是金雨楼楼主了。
　　“你还是忘不了萧遥，是吗？”
　　回应他的只有萧萧风声，那厢萧容翻身上马，留给他的只有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萧遥？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寡言的少年罕见地有了疑问。
　　他身边的少女笑容明亮，“因为我觉得你看起来很不开心，萧遥就是希望你逍遥快活，就好像我一样。”
　　这是他们初遇时的场景，转眼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萧容从来都没有想过亲手杀死萧遥，三年里多少个夜晚她的剑就放在他的颈边却总是迟迟没有落下，一如当年萧遥特意带她到醉仙楼不忍对她下手一样。她只是恨，恨造化弄人，天意无情。
　　从今往后，还会有人在生死一线间从天而降将她揽在怀中吗？还会有人不辞辛劳地在寒夜为她一遍又一遍地温好药吗？还会有人一丝不苟地为她擦去剑上的鲜血吗？
　　萧容突然停下了马，伏在马背上，于无人处，失声痛哭。
　　听人说，大漠有极好的月色，萧容想去看一看。
　　她只是怕自己，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