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春纷 (中) ...
-
正值三月春光烂漫,清晨时天幕水蓝柔顺,薄云轻如蝉翅,东方朝阳清澄如烟,浅浅照进皇城后苑。守了一夜空闺,纪兰桂无暇反嚼落寞滋味,一早便按规矩同众妃嫔去了凤鸾宫向皇后请安。
和昨日择秀大典上所着正式明黄朝服不同,皇后一身黛青镶金绣凤纹锦袍,颈挂一串润白珍珠鍊,乌髮盘髻于顶,仅缀以繁複点翠花鸟钗饰,看似简约,却是尊贵十分。纪兰桂恭恭敬敬在殿中央跪下,向主座上的皇后拜了大礼。
「好了,快起来吧。」皇后微微一笑,圆黑的眼眸透着温慈。
「谢皇后娘娘。」纪兰桂向前一拜,旁边翠珠便上前将她扶起,搀着她回到座位。
「纪贵人初来乍到,大家认识认识,往后都是姊妹了。」皇后啜了一口宫女呈上的金黄蔘茶,微笑着对殿中妃嫔道。
众人便开始妳一言我一语地和纪兰桂说起话来。
纪兰桂边和众人笑语串珠,边暗暗记着各宫妃嫔的模样性子。正堂皇后凤座之下,左边坐的便是昨日见的宓嫔全氏。当今皇上后宫未有妃位,仅有二嫔,皇后之下便是嫔位,宓嫔又坐于左侧,显见其在后宫地位仅次皇后。今日宓嫔一身红紫绣花锦袍,妆容娇美,风姿绰约,论起容貌韵味,其他宫人倒真是无人能出其右,况且宓嫔膝下子嗣又是最多,无怪乎在后宫地位显赫。
凤座右侧首位便是后宫二嫔之一,位阶稍逊宓嫔一截的和嫔栗氏。和嫔个性如其封号,性情柔顺温和,人虽不多话却十分爱笑,一殿后宫姊妹閒话家常,独见她不时揣着锦帕遮住唇齿,髮髻上簪着的细白珍珠串坠轻轻在耳侧摆盪,模样甚是柔媚可人。
依着顺序下来,凤座左侧宓嫔身旁相邻的位子却是空着的,恰巧与坐在和嫔旁边的纪兰桂正对。若按礼制,此空位的主儿位阶应当是高于纪兰桂。
「纪姊姊果真和传闻的一样,是个美人胚子呀。」说话的是坐在纪兰桂斜对面的佟贵人,她身着藕白穗花杉和松绿褶裙,和宓嫔之间隔着一个空位。此人位阶虽与纪兰桂同为贵人,但听说其母家身分不高,想来在后宫争宠上便是先输了一截。
「可不是,」宓嫔笑吟吟接着道。「昨日我一见纪妹妹便惊为天人,说难怪皇上破例一入宫便封了贵人哪。」
「纪姊姊的美貌倒也是生来有源,」佟贵人接着道,一双杏眼瞧着纪兰桂。「听说纪姊姊母家和太后娘娘是远亲,太后娘娘风华绝代,姊姊想来便是得了娘娘真传,叫妹妹好生羡慕。」
此话一出,殿中众人目光便集于纪兰桂一人之上。她连忙笑道:「太后娘娘尊贵无比,兰桂位卑身微,哪能和娘娘比呢?家父不过是太后娘娘远房亲姻亲,兰桂哪能有幸得传于娘娘?」
「瞧纪妹妹说得谦虚,」皇后呵呵一笑,「令尊在前朝上替皇上立了不少卓越战功,深受皇上倚重,加上与太后娘娘有姻亲缘分,妹妹母家想必是我大朝后宫难得一见的福星。」
众人听了莫不应声赞许,纪兰桂虽有些受宠若惊,但也感受到皇后话中大有向纪家示好之意,倒也觉得面上有光。
佟贵人轻摇了摇手中丝质团扇,一双纤长睫毛如帘,微笑道:「妹妹也觉得纪姊姊是福星,今早可就一直盼着,纪姊姊的福气能把贞姊姊给请来,咱们姊妹们可有好些日子没在皇后娘娘的凤鸾宫裡团圆了呢。」
佟贵人一席话轻巧说完,殿中众人却全都变了脸色,连位在最末座始终在陪笑的梁美人一张俏脸也僵在那儿。
纪兰桂见气氛忽变得凝肃,心觉有异,机敏地默不作声,静观其变。
宓嫔侧身拿起茶几上一盏珐琅瓷杯喝起茶来,唇上胭脂淡淡在杯缘印了个红印。和嫔谈话时本就常低着头浅笑,此刻她用锦帕轻掩鼻,头垂得更低,叫人不易辨出其神色表情。佟贵人倒还是一派轻鬆地搧着团扇,可瞧得出她略嫌尖刻的脸上隐隐含着心虚之色,分明自己也知道不小心说错了话。
倒是皇后早已收起方才沉下的脸色,温婉笑道:「佟贵人说的是,可咱们姊妹团聚一起也不是非得在凤鸾宫,贞嫔无法前来本就寻常,别吓着纪贵人了。」
众人应诺,含煳说笑了一会儿,尽完晨时问安,皇后便让众人都散了。
纪兰桂跟着众女眷退出了凤鸾宫,宓嫔同和嫔一块儿走在前头咬耳朵,佟贵人本就对纪兰桂没有好感,方才又出了错,既恼又傲,独自一人让宫女搀着走在一旁。纪兰桂心裡掩不住对贞嫔的好奇,便提起脚步跟上前头最后一位的梁美人,和梁美人攀谈起来。
梁美人身形娇小,容貌虽称不上姣好,可与宓嫔佟贵人相比,少了浓厚脂粉味倒也清秀宜人,别是一番韵味,只是她见识气度仅止于小家碧玉,见纪兰桂和她搭讪似乎有些胆怯,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紧张笑容。
纪兰桂好言和她閒话几句,梁美人这才稍稍放鬆下来。
「好妹妹,我知道我刚进宫许多规矩都不懂,」纪兰桂亲密地勾着梁美人纤细臂弯,「但宫中礼法不是规定,后宫众妃嫔每日晨昏必得至凤鸾宫向皇后娘娘请安麽?这贞嫔娘娘为何没有来请安呢?」
梁美人听她如此问道,神色有些慌张,四下张望一会儿,才欲言又止地悄声道:「贞嫔娘娘没上凤鸾宫请安已有好些日子了,皇后娘娘为这事儿憋在心裡少说也有一年半载,纪姊姊往后可别像佟姊姊那般口无遮拦,直冲娘娘最心烦的事儿。」
纪兰桂更好奇了,问道:「贞嫔娘娘没依宫规向皇后娘娘请安,便是违了宫规,皇后娘娘为何要憋着不予惩戒呢?」
梁美人脸上浮现淡淡苦笑:「纪姊姊初来所以不知,贞嫔娘娘之所以未能来请安,是因为皇上命贞嫔娘娘日日亲身服侍皇上晨起梳洗、用膳上朝,贞嫔娘娘哪还有閒暇来凤鸾宫请安呢?」
纪兰桂心中暗惊,本以为贞嫔只是自恃得宠,故意不向皇后克尽礼数,没想到这贞嫔竟是如此得宠至极,御令在身,难怪皇后娘娘也没法责怪。
「不向皇后娘娘请安事小,可皇上为了贞嫔娘娘许久不翻牌子,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才真是头疼了。」梁美人顿了一会儿,又悄声道。
纪兰桂想起昨日在殿裡听到宫女低声交谈,心底已猜定七八分,却还是问道:「这贞嫔娘娘的处所,可是宝延宫?」
梁美人点点头:「纪姊姊难道也听宫人们说过了?」
纪兰桂笑着摇头。「没有,只是先前听总管公公说过后宫各妃嫔的居所,一时记不牢想确认罢了。」
梁美人不疑有他,轻叹道:「皇上不翻牌子,却夜夜传贞嫔娘娘至长泰殿侍候,冷落了从前最受宠的宓嫔娘娘,咱们这些位份不高的小主更是再难见到皇上龙颜。」
两人走着走着,早已出了凤鸾宫门,外头候着各小主的轿辇也已备妥。梁美人上轿前,忽想起甚麽似的向纪兰桂叮嘱道:「纪姊姊和宓嫔娘娘同住祥龄宫,可小心别在宓嫔娘娘跟前提到贞嫔娘娘,惹得她不开心。」
纪兰桂早已为昨日向宓嫔询问各宫娘娘一事心裡七上八下,却还是故作镇静,朝着梁美人微笑点头。
一连几日晨昏定省,纪兰桂已慢慢习惯宫裡这样的规矩,只是自那日后宓嫔便称病告假,已有十来天没同她上凤鸾宫请安了。幸而宓嫔虽没去请安,偶尔倒也有差人来给纪兰桂送些旁人进的贡品,还嘱她好生照料自己,当心早晚天凉易受寒,看似没为贞嫔一事怪罪于她。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
纪兰桂对此稍稍放下心,她心中压着最大的事儿可不是这件。
打进宫后,她可是一面也没见着皇上。
离家时父亲向她叮嘱,定要抓住皇上的心。可她连皇上的容貌生得如何也没瞧清楚,又能如何抓住皇上的目光、抓住皇上的心?
这贞嫔究竟是甚麽样一个人?竟然能将皇上迷惑得如此昏天暗地,晨时夜裡都只许她服侍。宓嫔貌美已属后宫拔尖儿,难道这贞嫔尚有胜过宓嫔的倾城倾人之貌?或是比宓嫔更娇媚百倍的神态柔情?
晨光照耀在祥龄宫偏殿的庭院裡,纪兰桂百般无聊地倚在廊上杆栏,逗弄置于露臺上一只鎏金鸟笼裡的金丝雀。
「小主,您在想甚麽呢?」翠珠刚收拾完早膳的碗盘,从偏殿小厨房裡走了回来。
「没事儿,閒着荒呢。」纪兰桂有些心烦地在手心倒了饲粱,拉开鸟笼的小门,伸手进笼裡让雀鸟啄食。
翠珠知道她心烦,也不好说甚麽,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她只得拿了扇子立在纪兰桂身旁替她搧凉。
正当纪兰桂盯着笼裡雀鸟发呆,锦鹊不知何时已踏进了庭院,欠身向纪兰桂行了礼。
「啓禀小主,」锦鹊依旧是那恭敬的语气。「小主若有閒暇在宫裡逗着鸟儿玩,不如前去乘云台登高望远,没准,能望见着皇上下朝。」
纪兰桂抬起头,这才看见了锦雀不卑不亢地立在她跟前,像是等待她感谢她的提点似的。纪兰桂既怨自己傻,又怨锦鹊明知如何能一赌皇帝容颜,又迟至今时才告诉她。
「翠珠,咱们去登云台。」
时节已至仲春,虽是上午时分,气候却也过嫌温热。纪兰桂乘着轿子穿过后宫条条甬道,后头步行跟随的翠珠,朝阳下只得不时拿着帕子拭汗。位于后宫东侧的登云台约有五层楼高,每登一层便要爬九九八十一阶,纪兰桂下了轿,脚踩高盆鞋一阶阶小心翼翼爬上,累得她娇贵的身子有些吃不消。
「小主快看,那是不是皇上?」翠珠一上登云台,便指着远处一排人影兴奋地喊。
纪兰桂连忙走向露臺杆牆,只见高处临下,皇城青白石地宽广无垠,无数朱牆城道如棋盘整齐横竖交错,碧绿琉璃瓦在日光中闪闪发亮。登云台正面对着的广场便是皇帝与朝臣议事的太平殿正门前大道,青石铺成的石板地上一尘不染、空无一物,唯有两旁肃立着数十名皇家禁卫,戎装盔甲,戒备森严。
那广场上有着一排人影缓缓移动,从登云台望去,只见队伍前头那人身着一袭明黄锦袍,上头细密密绣着七彩纹样,身形挺拔,虽看不清面貌,从其行走时雄健步伐,却已然足够想见其人轩昂威武、英气焕发之态。
此人身后有宫人持着两隻绣金华盖紧随,后边儿黑压压一片的便是太监宫女。
这便是皇上了。纪兰桂心裡暗想,在这宫裡悄悄窥见皇帝的感觉,不知是喜是羞,是愁是乐。
纪兰桂远远看着皇帝一行人穿过大道,怔了一会儿,才留意到皇帝身后跟着的一名女子,衣着打扮皆与一般宫女不同,身上衣衫颜色虽非浓豔华贵,仅水蓝底绣银白碎花,看上去倒也舒服雅致,与皇帝一袭七彩繁複绣纹龙袍相衬反而更显突出。
只见那女子双手交握依规矩置于腰间,身形步伐看上去十分小心谨慎,可她目光低垂,脸上容貌神情因距离过远而看不清。
不出一会儿功夫,皇帝一行人便穿越大道拐入小径,背对登云台慢慢隐没在朱牆绿瓦中。纪兰桂盯着那女子渐渐消失的纤细背影,怔怔陷入沉思。
那女子,莫非就是贞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