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姬忘》唐文

1、第一章

　　我叫楚林，今年十九，是齐国的国君。
　　我的丞相，也就是我的太傅，他叫姬忘，是我父皇的左膀右臂，更是我齐国的开国元勋。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古今，晓人情，可谓是极尽三韬五略之道、纵横捭阖之奇，被誉有麒麟之才，通天之能，他受我齐国万千百姓的敬仰，世人皆知齐国姬相而不知齐皇。
　　这要是搁别家皇帝那儿，姬忘这种人纵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人砍的。但谁教这个人是姬忘，谁教我爱他。

　　我九岁那年，是我第一次从父皇口中听到姬忘这个名字，那时父皇还不是父皇，只是一个雄踞一方的势力主。
　　听闻汉中琅琊有名士姬忘，年仅十八，此人识天文，知地理，通古今，晓人情，是百年难得一出的人才。
　　那时齐国接连告败，连失边关六城。父皇不顾朝臣反对，执意以厚礼三请姬忘出山，不过就连父皇的结拜兄弟，韩叔和苏叔都不看好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
　　然后这个人，却以一种骄狂的姿态，狠狠地打了齐国众多朝臣的脸。
　　仅用三月时间，以雷霆之势收复了西北失陷的十二州，打得卫军狼狈退至淮水之后，莫敢踏出一步。此后，姬忘之名，一战扬天下！
　　那天，我听到了父皇很少有的肆意大笑：“好啊，好啊，孤已得姬忘，何愁不得天下？”我从母亲那里听说了姬忘的事迹，只觉得这个人好厉害，想着以后我也要成为那样的人！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一身灰袍，执着一把羽毛扇，我却看得呆了去。
　　我知道他好看，阿娘说过，齐国想要嫁给他的姑娘能一直从白帝城排到我齐国边境去。
　　但我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好看，好看到我完全嫉妒不起来。反而觉得这个人简直完美得不像话，有着那样的才学就算了，还生得一副好相貌，好似上天专门派来打击人的。
　　他冲我浅浅的笑，告诉我他是姬忘，
　　然后他说了些什么，我便再也没记住，脑中只留着那个笑，和他简单干净的声线：我是姬忘。
　　父皇说要给我找个先生，不能让我再野下去了。我不是太愿意，毕竟谁爱学那些什么兵法啊政治啊的无聊东西，但我可不敢反抗，父皇或许是一个仁主，但对我从来都是严父。

　　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是喜欢，就对姬忘有着别样的情愫，或许是崇拜，还是别的什么，我不清楚。
　　但我是很想姬忘来做我的先生的。
　　父皇说，一个成功的上位者，是不能明显地表露出自己所喜欢的人或物，那样只会暴露出你的弱点。基于这个原因，我最喜欢吃的芙蓉糕再也没有出现在饭桌上，我喜欢的侍女锦鲤有一天突然消失了，我的宠物猫阿布死在了井里，我知道这些都是父皇做的，他也知道我知道。所以我喜欢的西湖醋鱼从不敢多吃，也从不叫人准备这道菜，所以我总是对新来的侍女槐蓝冷眼相向。
　　我不能说我想要姬忘来当我的先生，如果我这么说，父皇一定不会让姬忘当我的先生。
　　父皇来问我的意见，我得回答。
　　“我想要全天下最厉害的人来做我的先生。”姬忘就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这个全天下人都知道。
　　“哦？那为父就给我的小林儿找一个最厉害的先生来。”
　　我很高兴，因为姬忘来给我做先生这件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兴奋到我连吃了三盘我最讨厌的西红柿炒鸡蛋，这样它就可以永远地离开我的饭桌了。

　　姬忘只当了我三年的先生，丁丑年的时候，他随父亲北征，战事一打就是好多年，我大概很久没见到他了。

　　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变得成熟了很多，也愈发好看了。
　　北方的战事告一段落，齐国境内也相对稳定了下来，在一干大臣的劝谏下，父皇终于决定称帝了。
　　那天，我穿着一身华服，据说是由十几个绣女连番赶制了十天十夜才做成的。
　　我没有多高兴，阿娘在上个月病逝了，而凯旋而归的父皇对这件事的态度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父皇重视我，只是因为我的兄弟们几乎全都被暗杀死了，我是他唯二的儿子，我的皇弟楚森，此刻还不过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罢了。
　　所以他大概是不在乎那个只承了他一夜雨露的阿娘的。
　　我有些怨他。

　　父皇登基不过两年，便于白帝城病逝。我看着他的棺木埋入土中，心中却泛不起一丝悲伤。
　　我知道姬忘跟我父皇关系是很好的。父皇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姬忘，姬忘也十分感激父皇当年的知遇之恩。所以当他宣布那封遗诏的时候，我只有些讶异，却没有多震惊。
　　父皇说，若我不可辅佐，则姬忘可取而代之。此言出，满朝震惊，但姬忘为齐国做的贡献和才能是世人有目共睹的，竟也没有人出言反对。
　　姬忘选择继续辅佐我，尽管我表现得明显没有一个明君应有的样子。
　　就这样，嘉庆元年，年仅十五岁的我成了齐国的皇帝。
　　那年，姬忘也不过二十四岁。

　　我不是太开心。
　　姬忘再也没有摸我的头夸奖我的课业有进步了。
　　姬忘再也没有给我讲江湖怪传奇事异趣了。
　　姬忘再也没有偷偷给我带过芙蓉糕了。
　　他的笑容好像变了。淡漠而疏离，脸上泛着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凉。却好像又没变，他以前对其他人都是这样的。
　　就是，大概我也变成了那个“其他人”。
　　我不喜欢这样的他，但我好像一点办法都没有。

　　姬忘做得越来越过分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
　　“皇上，姬相请您去府上见他。”
　　看看，有哪个臣子敢这样做。
　　“好，朕即刻就去。”
　　偏偏我却甘之如饴。
　　我能为终于可以见到他这件事而高兴好久。

　　“皇上，此事事关重大，还是……”
　　“姬相，孤信你，这事就全权就给姬相处理了。”我看着姬忘他欲言又止，转身回了宫。
　　谁都知道齐国的皇帝只是个傀儡，实权全在姬忘手里，当然事实也确实如此。
　　我想过多批一些奏折，我知道姬忘是很幸苦的，大小事都亲自为之，这年我给他派太医就派了七八次。
　　我心疼他。
　　但有一次我发现，我批阅的奏折他还是会再审阅一次，重新批复，完完全全的否定掉我的意见。我有些生气，不，是很生气！从那以后，我就赌气，再也不会沾手奏折的事了。
　　我以为他又会来训诫我，但是他没有。
　　早朝彻底地名存实亡了，所有参与政事的大臣都挤在了丞相府的门口，丞相府的奏折堆得一天比一天高，而皇宫却是门可罗雀。
　　外面传的那些越来越多了，说他想篡位的，说我只不过是个傀儡的。黄忠毓还在煽风点火，几次三番暗示我姬忘的逾矩。
　　其实我不在乎，我一点也不想当皇帝，那很累。
　　如果姬忘想要皇位的话，只要跟我说一声就好了，我必会双手奉上。
　　这世上，只要是姬忘想要的，我能给得起就一定会给。

　　嘉庆三年，姬忘上书《北上书》请求挥师北上，直取龙城。
　　我是不太同意的，尽管楚国此刻内斗的厉害，政局不稳，可对政权刚刚成立的齐国来说依然是个庞然大物，这很危险。
　　姬忘执意，齐国上下也都是支持他的，一干大臣在景阳殿里连跪了几个时辰，向我请愿。
　　我的姬忘果然很厉害，满朝文武竟是没有一个在意我的意见的。

　　我不愿意。
　　姬忘的身体一天差过一天，边疆苦寒，军营也定是没有丞相府舒服的，他受得住吗。
　　何况，战场，那又是怎样的危险。

　　“姬相，你有把握吗？”我的声音带着丝丝的颤抖，我想，我又要妥协了。
　　我总是争不过姬忘的。
　　“臣，定不辱命！”
　　“那好吧。”我疲倦地摆摆手，吩咐人去拟了诏令。
　　我妥协了。但我不愿意。

　　我亲自事无巨细地准备好了大军出征的所有事务，倾举国之力，给他的军队的都是最好的。
　　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他走的那天，目光深沉地看了我很久，最终叹了口气：“陛下，你该长大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会处理好政务的，姬相对自己的学生还没有信心吗？”
　　他微微颔首，没说话。

　　他带着他的军队出发了，已经走了两天了。
　　一直恪守本分，外人眼里懦弱无能的我头一回做了一件很疯狂的事情。
　　我喝退了所有来阻止我的大臣和禁卫军，选了一匹皇宫里跑得最快的马，骑上去冲出了皇城。
　　连续骑了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终于在流云山处赶上了。
　　“姬忘，我的及冠礼会由你主持吗？”那时我已有些恍惚，连自称都用错了。
　　“会。”模糊中听到了那个字，我一直紧绷着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姬忘已经不见了，我被紧随我而来的侍卫带到了一家客栈中。
　　我还有两年及冠，那时战事也大概能结束了，他会平安归来的，他答应过我。

　　我很努力，认真地处理着政务，向朝中老臣讨教学习，从不偷懒、从不敷衍。
　　槐蓝说我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笑笑，我不想让姬忘失望，他是一直想让我做个明君的。

　　我做得越来越好，我得到了齐国百姓的拥护和爱戴，再不是以前那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地傀儡了，我想，姬忘回来的时候应该会高兴的。
　　他好久没笑过了。

　　嘉庆五年，我二十岁了。
　　边关告捷，齐军大破龙城，深入楚国腹地，楚王急急递来和书认降，愿割地十五座城，赔金万两。
　　齐军大获全胜，姬忘率领着将士们凯旋而归。
　　这时，离我的二十岁生日，只有二十几天了。

　　我的及冠仪式，是开国元老，齐国右相柳谦主持的。
　　那天，从早上到晚上，我就想着，姬忘一定会在下一刻赶来的，就算不能主持我的及冠礼，我能在这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天见到他，也会是很高兴的。

　　这一天，我一直等到午夜，没有等到姬忘，却等到了一个晴天霹雳。

　　姬忘死了，死在回国的途中。
　　常年殚精竭虑，心力衰竭而死。

　　侍卫递上来一封信，信上只有短短的一行：陛下做得很好。
　　那是姬忘的字迹。
　　也是，绝笔。

　　我也死了，死在我及冠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