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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空旷的殿堂中有一人手执拂尘寂然而立,略略抬着头看向墙上的题黻,好似正在默默吟诵。想是听到了声响,他很快地转过身来,却在看见我时身子几不可察地震了震,脸上露出刹那的迷惑,又赶紧以行宫礼掩过了。
      我多少也有些赫然,因适才一番沐浴梳洗,头发到此刻还是半干不干,未及梳起也只能任由着披了满肩。好在他是宫中内官,也不算太过失仪。我含笑道:“公公久候了。”
      李福欠身道:“不敢。奉陛下口谕,宣贵妃即刻至宁逸楼见驾。”
      “宁逸楼?”我轻声缓缓重复,凝目瞧向眼前一派淡定从容的传喻人。
      “是。”极简洁的回答。
      我沉默。
      宁逸楼在紫宸殿西,不若其相邻几座宫殿恢弘壮丽,却是匠心独运,精巧与灵秀相融;更兼周遭景物华美,堪称佳处。也莫怪深得当今天子偏爱,甚至将日常批折子的地方从御书房改挪到了此楼,又间或在公务繁忙时便索性留宿楼中。但严格说来此处还是在外朝之列,非内廷可及,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又或者昔日的吴妃都不曾有听闻涉足。今日召我前去,是何缘故?
      也只得压下心中疑惑,我点头道:“公公这就请先行回去复旨。容我稍作梳整,随后就来。”
      李福有些踌躇,不得已又道:“娘娘吩咐,奴婢本不该不遵。只是奴婢来前已得了万岁爷的嘱咐,须要陪着娘娘前去,万不能有什么差池延误。还望娘娘体恤,奴婢实是吃罪不起”
      他说得虽够委婉,却也足够明白,换言之便是我不得耽搁,须要立刻应召随了他去见驾。只是我真真又成了什么人?招之即来,只怕还要呼之则去罢!
      “娘娘?”李福瞧着我不说话,声音竞有些变了。
      “立刻前去是罢?”我笑得浅淡,“好。”懊恼也只是刹那间的事,他贵为一朝天子,休说要见谁便是谁,就算是要人性命,还不由着他性子来,我又有什么好想不开的?转身吩咐一旁的紫烟春暖,“拿梳子和梅花缠枝金环来。”
      自己在一旁的锦墩上坐了,看向仍恭谨站立着的李福,“公公稍坐。古人云‘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好歹容我把头发绾起来。”
      李福不再多言,低低应了声是,一边找了个小凳告座坐了。
      不多时紫烟春暖已回转,后面还跟着两个小丫鬟,各捧着个绘金双鲤鱼漆盘,上盛着妆奁钗环脂粉等物,在我跟前跪了,双手托着呈上。
      我皱眉道:“起来,站着就好。”两个小丫鬟依言站起,只把手放低了,依旧托着盘。
      瞧了眼盘中的琳琅满目,我轻笑道:“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些?”一边拣了只梅花环出来,放在盘边。
      紫烟待要为我梳发,被我拦住了,“我自己来。”接过梳子,握起头发,三绞两纽,只须臾功夫便绾出云螺髻,用金环在底部束住了。起立回身,我笑道:“李公公,我们这就走罢。”
      他愣了一下,似是想不到我这么快就好,当真只是让他“稍坐”而已。回过神才匆匆接口:“是。奴才这就到头前为娘娘领路。”

      宁逸楼与宸阳宫不过是五里多的路程,在宫车里数着道上一盏盏被宫女点着亮起来的宫灯,不一会,也就到了。
      下得车来,便觉着有一股子的暗香丝丝萦绕。转眼看去,原来是楼前数株木芙蓉正开得煞是娇妍,粉白的花瓣在宁逸楼上下层层的宫灯辉映下成了更炫丽的晕红,乍见下竞好似有宝光在其上流转。只可惜了这份原该闲雅旖旎的情致,却生生被正门左右罗列排开的禁卫兵士冲散不少,虽人数不过十人,但各个身著亮银铠甲,手执利刃,望去气象森严。
      俟我与李福走近,只齐齐一抱拳:“贵妃娘娘金安。”
      我颔首致意,不复赘言,任李福领着着从外堂穿过,再拾阶而上,又经过了几个小间,才在一个镂花拱形门外站停了。
      隔着水晶帘,李福欠身,恭声道:“启禀陛下,贵妃娘娘到。”
      “贵妃姗姗来迟,让朕等得好生心焦呀,还不快进来?” 一把透着懒洋洋笑意的声音穿过水晶帘而来,意外地魅惑。
      心莫名地跳了跳,来不及思量,便有宫女们从里面把帘子往两边挑起。
      一室的明亮温暖。金麒麟里燃着檀香,轻烟袅袅,似有还无,幽香弥漫。
      人就一手执了本书,闲闲在地靠在锦塌上。着了一袭月白色银丝暗纹蜀锦轻袍,也不曾戴冠,只用同色的发带将头发束了。在琉璃宫灯下看来,更显得面如冠玉,人品俊雅风流,分明一个翩翩浊世的佳公子,哪里还是不久前冷厉肃杀,轻易便要夺人性命的无情帝王?
      他转首向我看来,嘴角一抹笑痕犹是未歇,却忽地凝滞。
      走进去三四步,我俯身下拜:“臣妾恭请圣安。妾见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如此千篇一律的废话,连我这个不常得近天颜者说来都要暗嫌忒假,只不知做皇帝的是否会有听腻的一天?
      “平身罢。”只是“平身”,不是“赐座”。
      我依言起身,略低了头悄然而立,却还是能觉出有两道灼灼目光正肆意地对我上下逡巡,传递着惊人的热度。
      衣服窸窣声里,他起身踱了过来,轻笑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想不到只一件寻常堇色宫装,一副金环,朕的贵妃穿戴来却是别有一番风流婀娜情致。”
      我讶然抬头,今夕何夕,得天子谬赞?
      宫装半旧,是无所谓因了面圣而着意去更换衣衫;金环绾发,却是为了在没给我多少时间的余地里可最快地将发绾起。难不成君王看多了丽服盛装的娇娃,反因我这无心之举生出了几分新鲜?
      一时不知要如何答话。
      正自眉眼微垂,一只光洁 、修长又有力的手伸了过来,轻托起我的下颔,让我避无可避直直迎上了那炯炯眼眸,里面一派沉沉不见底的幽黑深光,笑意已不知何时敛去。
      “怎地不说话?”他的手缓缓抚上,由唇及鼻、眼、眉,一路蜿蜒,细细摸索。
      “陛下谬赞,臣妾担当不不起。”按捺下淡淡升起的不自在,我除了谦谢,实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他不以为意地一笑,罢手。放开我踱了几步,又回身看了过来:“卿可知朕适才在看什么书?”
      明知故问。厚厚一本《孟子》散册不正搁在天子坐卧过的榻上么?我一眼瞥过,答道“是《孟子》。”暗自警惕,不会是迫焕背书的那几句招了他的忌罢。
      果然。皇帝似笑非笑,悠悠道:“‘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朕倒想知道,爱妃是怎么看待这句话的?”
      这是存心刁难!怪只怪孟老夫子罗列的三大乐事中独独撇开了身为王者掌控天下如斯极乐,非但不计,还有鄙薄的嫌疑,莫怪乎要惹在上位者不快。只是这与我何干?
      “臣妾愚笨,岂敢妄议。”希望能推得干净。
      “你愚笨?”他冷哼,“那朕倒真不知道还有谁是称得上伶俐的了?”
      我不答。
      他的眉微拧,眼里闪过几丝恼怒,冷冷开口:“适才在听雨榭中你不是很会说话么?此刻怎地便哑了,你这是在怠慢朕么?”
      “臣妾不敢。”平素里二三月见上一面,偶或他驾幸宸阳宫,也都不过是寥寥数语,向来就不曾与他多过话,而今日与他言语较真,实是因为事关人命,不得已为之。怎么他今日就不放过我呢?几分懊恼,又几分无可奈何,我索性跪下身去,摆足低姿态。
      他的脸色却不见转好,又象是对我有些拿不定主意,默然半响,方淡淡吩咐:“都下去罢。”
      可惜这不是在说我。一旁随伺的宫娥、内侍依命鱼贯而出,只顷刻便走得干干净净。也不知是哪个,走时还顺带掩上了木门,锁定了这一室寂静。
      我默默跪在天子跟前,静候发落,却是半响不见动静。再后来,耳旁竞有沙沙细声传来,忍不住抬头看去时,又不禁一呆。
      黄檀木制的翘头矮几边,君王正肃容端坐,执笔批着折子,好似压根就忘了还有个我跪在当场。瞄瞄那厚厚一捋堆在他左手侧尚待他批阅的奏折,再看看放在他右手边上才被批注了的那孤零零的两三本……我啼笑皆非,见这光景就知道他绝不会过一时片刻便停歇,他暗中恼我,莫说不会中途对我喊起,便是批完了,也大有可能依然对我视而不见。早知如此,实不该轻易便跪下身去,如今要起身却是难了,悔之晚矣!
      寂寂长夜。遥遥传来的更漏声声里夹杂着风扫秋叶微微之声,在无福成眠的这一刻,反而听出不一样的寥廓味道来。一壁角挂着的沙漏里沙流无时止息,一刻,两刻|……恍然便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我还要跪多久?微微苦笑,今日所跪的时辰之久,怕是能抵得上往常半年之数了罢,伴驾伴到我这个份上,也不容易。
      “磨墨。”
      我怔了一怔,盯着头也不抬笔不停顿专注批着折子的人,几乎要怀疑刚才听到的声音是自己幻听,一时没了反应。
      “怎么?”他抬头向我瞥来,“难不成还要朕来请?”
      “不……不敢。”嘴角止不住地上扬,这一场罚跪如此算是揭过了罢,伺候笔墨与美差等同。怕了多生枝节,我急急站起,便往他这处赶,双腿上却猝不及防一阵刺痛袭来,“啊!”才低呼出口,人就直直摔了下去,火光电石间,我只看到这矮几刻就云纹的翘头堪堪迎上我的额头,怎会这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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