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柳不语逝者情》潮弦

2、对立

　　议事大殿。

　　今儿个是新王第一天早朝的日子。

　　文武百官们穿戴整齐站在大殿两旁，左排的第一个是丞相柳不语，右排的第一个是凯旋的大将军秦百战。

　　稍对政事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手握天下兵权的秦将军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柳丞相是死对头。先皇还在时，两人就争执不断，原因却都是同一个——忠心爱国。

　　秦老将军为人正直、爽快，心里有什么话就直说，从不会转弯。先皇看在他数有战功的份上也就免了他多次出言不逊之罪。传闻敌人一听秦百战的名号就吓得屁滚尿流，狼狈逃窜，有那么几次，他甚至是不战而胜的。不为别的什么，就为他用兵的一个“神”字。

　　就是这么一个在军事方面有天才的大将军，却偏偏格外看不起先皇最器重的文官柳不语。

　　当浮蒹还是太子时，柳不语就是他的老师。太子傅做了两年，他却连升了三级不止，任谁都会怀疑他是否在太子身上花了太多心思。况且，这么一个羸弱的年轻人，怎么能教导出一个威临天下的好君王？更可气的是，先皇竟然留下遗照，废了忠心耿耿的老丞相曹佩廉，让柳不语担任丞相一职！秦老将军这以身经百战换来军衔的老臣看了能气得过么！

　　而柳不语看他不顺眼，则有两方面原因。

　　其一，秦百战手握大权，着实大大超越了以往的所有武官。再说了，这老头子又倔，性子又直，却一直帮着林棱、庄喜这两个佞臣说话，理由是他们服侍先皇及太子多年，尽忠职守，实在是可钦可佩。正因为他以人头担保，先皇才不好开口说怀疑他们，也曾因此误了大事。

　　其二，这老不死的实在是俗到了极点！

　　瞧瞧他腰上那把先皇赐的金刀，瞧瞧他头上的翡翠发冠，瞧瞧他脖子里的白玉观音……简直就是俗不可耐！柳不语生平最见不得的就是两种人：蠢人和俗人。偏偏秦百战一个人就占了两样！

　　就在秦百战和柳不语互相不露声色地腹诽对方时，王来了。

　　“吾王天命呈祥——”大臣们毫无生气地喊着。

　　“起来吧。”浮蒹的声音似乎有些累。

　　柳不语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却未从他脸上看出任何不妥。

　　怎么？刚成为君王，兴奋多了头，昨晚没睡好么？

　　刚站起身，秦百战便上前一步，行礼道：“王上，臣斗胆。”

　　毕竟从未打理朝政，浮蒹愣了一小会儿才听懂这话的意思，便道：“说吧。”

　　“是。臣认为，王上昨日才登基，除了进行传统的祭天仪式外，还应驾车出巡，向子民们一示君主威严。如此，不仅令人民感到君王的亲切，也能为王威慑。此举有利于稳定民心——毕竟，先皇去得太突然了……”

　　谁都听得出最后那一句话是脱口而出的，毕竟在刚登基的君主面前说起他的父亲、刚死不久的先皇的事，非常的不合礼仪与情意。

　　浮蒹的脸色很不明显地变了变，这小小的怪举恐怕满朝只有一刻不停地关注他的柳不语看见了。

　　难道，先皇和浮蒹之间……柳不语淡淡地浅浅想了想，随后又立刻把注意力放到现在，待秦百战退下之时走到了大殿正中。

　　自然是反驳。

　　“王，臣不敢认同秦将军的说法……”

　　先是礼貌地否决，然后举出一大堆理由，什么怕有刺客啦，政事堆积许久亟待解决啦……这都是老一套的说法了。柳不语虽只上任两年，反驳别人意见的事儿可干了不少，这种事情驾轻就熟。

　　虽然心里有些不悦，但秦百战还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自己似乎……是有些卤莽？

　　的确，他的本意只是想要这位极少露面的君王贴近一下人民，顺便透透风罢了——看他那病蔫蔫的样子！他可不想在失去一位君主后紧接着又失去另一位！

　　但是，刺客和政事的确是极其麻烦的事。

　　刺客不用说，国君的安全自然是第一位的。

　　至于政事么，自从先皇突然驾崩后，因为储君还没有处理政事的经验，所以奏章全部堆积在朝堂上，几乎有整整一个月，太子都在学习如何处理他们，这效率自然是不敢恭维。所以累计到现在已有大大小小不下百件国事急待处理。别看一个小小的巡游才不过一两天时间，安排相关适宜可得耗去不少心思！

　　听着柳不语滔滔不绝的论述，秦百战也渐渐感到了惭愧。

　　——坐在王位上的人，心里却是矛盾的。

　　出宫……对他来说真的是很大的诱惑。

　　从小他就被乳娘、母后宠着，母后死后，乳娘为了保护他，不受外人伤害，把他当个琉璃娃娃一般的藏着，仿佛他一碰就会碎掉似的。别说出宫，就连在王宫花园里走走也得得到同意。

　　宫外的世界，对他来说更是不可想象。

　　就像丞相曾经对他描述过的：街市上有抗着稻草把的小贩，他们的稻草上插着一根根红艳艳的糖葫芦，咬一口，是蜜一样的甜……

　　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竟羡慕起寻常百姓的生活来！叫先皇听见，肯定又少不了一顿骂！
　　但丞相说得也不无道理……看那秦将军也连连称是，恐怕他也已经再心里悄悄地否决了吧！
　　可他真的很想去……

　　柳不语说完了，低了低头便退回队伍里，挺直了身子，淡定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去，还是不去呢？

　　浮蒹犹豫着。

　　“王上，臣也认为柳丞相说得对……”

　　“是啊，王上，国事为重……”

　　那群趋炎附势的大小官员们，脸上都挂着令他厌恶的讨好神色。柳不语虽然背对着，没有看他们，却还是从浮蒹有些难看的脸色上看出了这些人面上的丑恶。

　　浮蒹还是不习惯这种假惺惺讨好上司的官场……

　　但柳不语是不会出言制止他们说下去的，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浮蒹。

　　浮蒹在混乱之中远远望了柳不语一眼，脑子里却忽然响起昨天柳不语说的话，顿时脸色都颓败下来，百官只当是龙颜大怒，皆惊骇不已，纷纷跪了下来。

　　“算了……此事再作商量吧！”

　　浮蒹一阵心灰意冷，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接下来柳不语就再没说什么了。早朝在一片压抑中结束。

　　傍晚。王宫书房。

　　浮蒹进来的时候，只看见柳不语趴在重重叠叠的奏折旁边，凝神批阅着。

　　侧脸俊朗而淡漠。

　　“下去吧。”他轻轻吩咐道。

　　庄喜应了一声，低头退下并关上了门。声音虽小，却还不至于听不见。待浮蒹再向书桌望去时，柳不语已抬起头来。

　　“王。”柳不语站起身，正要行礼，却被浮蒹叫住。

　　“丞相也累了。不必多礼。”

　　柳不语淡淡地看了看他，又坐下继续工作。

　　顿时，浮蒹有些尴尬。

　　就好象自己只是一个形式上的君主、他才是真正的王一般。

　　浮蒹张了张嘴，正想说话，想想还是不打扰他了，便走到软榻旁坐下，静静地看着柳不语批阅奏折。

　　——积压了太久了，再不批阅就要麻烦了。

　　他又还没有学会如何处理，只好暂时由丞相代劳。

　　其实柳不语也真够累的，奏章批了一整天都还没有休息。听下人们说他忙得连茶都没喝一口。

　　浮蒹又望了望他手边那盏早已凉了的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也怪自己没用……

　　“王上来，是有事么？”柳不语忽然停笔问道，询问的眼神正对上他的。

　　浮蒹一惊，连忙低下头去：“啊……也没什么。过来看看而已。”

　　“是么……”柳不语淡淡反问，紧接着换了一种语气道，“王上，今儿个秦将军说的那事儿，您考虑得怎样了？”

　　浮蒹抬起眼睛，却再没了胆怯。

　　“朕要去。”

　　他坚定地说。

　　柳不语忽然把笔放了下来，面无表情，语气淡定。

　　“那么请王上先来学习解决这些政事吧。”

　　“你是在威胁朕？”

　　“不敢。”

　　柳不语徐徐站起，对着浮蒹做了个“请”的动作。他没理由拒绝，只好走了过去，在柳不语的注视下坐下。

　　入目的是丞相清秀的字迹。

　　如此熟悉。

　　柳不语却没注意到浮蒹眼睛直盯着他的字，动作迅速地合上了这一本，又拿来了下一本。

　　“王上，审阅吧……”

　　在微许的尴尬中，半个时辰过去了。

　　当浮蒹伸手想要沾墨的时候，柳不语又忽然抢过了他手里的笔。待他诧异地望去，只见柳不语拿了笔，淡淡地道：

　　“王，您累了，剩下的让臣来做吧。您也练习得够多了。”

　　浮蒹不解。但看见他那种不容置疑的表情就不自主地让开了。

　　柳不语重新在堆叠如山的奏折前坐下。

　　半晌。

　　浮蒹幽幽问道：“丞相，到底是何用意？”

　　柳不语却连头也不抬，低低地说：“王上，既为睥睨天下的君主，就要背起天下那么重的担子。”

　　他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