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逝》双十二

5、世情已逐浮云散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
　　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人质,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囚徒。
　　所以当礼官来传雅燃觐见时,她低着头抚弄琴弦,木然地没有任何反应。
　　一旁的丫鬟秋泓急忙答道:“有劳大人了!公主稍事打扮便去。”

　　满头红珠翠玉,遍身轻罗鲛绡,衬出雅燃容色倾城,风华绝代。
　　马铃儿响得正欢.
　　雅燃坐在马车里,望着窗外全然陌生的街景。又是春末,来帝都已有三年了。三年来除了星尊帝宣召,一直不曾走出帝都内城那一所小小的院落。每日与从海国带来的四个丫鬟默默相对,无语静坐待黄昏,度日如年,也是度年如日。
　　冰炎死了,在她离开半年以后。没有人中了蚀骨残香后还能寿终正寝。纯煌还是坐上了他不愿做的皇位,不会有多久闲暇用来赏花吟诗了。冰炎死后没多久,星尊帝出兵海国,据说曾遭遇挫折,但现在捷报频传。失去云伤是海国的一大损失,不知道只会吟诗作对,不懂政务的纯煌能支撑多久。
　　而她自己,如一口枯井,静默在那死寂的院落里。
　　人未老,心已死。

　　雅燃公主向来是艳惊四座的出众人物,虽然落座在偏僻的角落,但仍有许多人的目光追随而至,落在她身上,久久不曾移开。
　　说是什么庆功宴,雅燃漫不经心地把玩一只银酒杯,不理会那些贪婪痴迷的目光。什么样大功,还需要自己这个人质到场?

　　星尊帝来了,整个未央宫大殿的人齐刷刷地行礼。
　　礼毕归座,雅燃依旧心不在焉,拨弄一些小物件,手上一只镯子也褪下来看个仔细。
　　星尊帝似乎要让人看什么东西,雅燃也不在意,不去想为什么大殿里竟鸦雀无声了,也未曾听到飘萍在她身后倒抽了一口凉气。
　　接着听到墨雨叫她:“公主……”声音颤抖着,好似要哭出来。
　　回头看见墨雨两眼发直,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雅燃觉得自己的血液凝固了,心跳停止了,这天地见的一切都静止了。她什么都听不到,听不到墨雨和飘萍的哭声,听不到王公大臣的欢呼声；她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身侧顺着两个鲛人少女衣裙上滚落的珍珠,看不到意气风发的星尊帝和山呼万岁的高官显贵。
　　时间停住了。
　　几案上的香炉里有糜烂甜腻的香气。
　　角落里的玉兰花半残着,花瓶周围散了一圈白色花瓣。
　　雅燃还怔在那里。
　　金色托盘上,蓝发包裹着一张婴儿般纯净的容颜。
　　赫然是纯煌的首级！
　　雅燃呆立了半晌,狂乱地捂住眼睛,跪了下去。
　　不,这是不可能的！
　　心底有个声音喊着。这只是个噩梦,就像夜夜梦到云伤顺水漂走一样,醒过来醒过来!不过是一场梦!

　　雅燃发疯似的扯着自己的头发,宝玉钗环丁丁当当地掉了一地。
　　快点醒过来,醒过来!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臂,很快,雪白皓腕上就有了一道道紫痕。
　　只是,这场梦似乎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海国亡了,鲛人从此沦为陆地上人的奴隶,连公主也不例外。雅燃入宫为乐伎,带来的四个丫鬟墨雨,飘萍,杏涟,秋泓分赏给功臣。以美貌著称,生性优雅,爱好艺术的鲛族开始了长达千年的噩梦。
　　也许长达万年,也许直到永远。
　　所有鲛人都无法回到那一片碧色中去。
　　云荒大陆依然一片升平,仿佛连天上的神袛,都不曾听到鲛人的哭声。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攲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琉璃屏风后传出哀婉凄绝的歌声,星尊帝厌恶鲛人,却抗拒不了这样出众的歌艺和这张惊为天人的脸,遂让雅燃坐在屏风后,日复一日地唱着凄凉。
　　白薇皇后死了,星尊帝自是孤寂。
　　她曾请雅燃唱纯煌所作的<<潮汐>>,雅燃低头看着因弹琴而起了薄茧的手指,半晌才道:
　　“会唱<<潮汐>>的人,已经死了。”
　　后来听说白薇皇后自点兵将欲助鲛人回归碧落海,战败死在苍梧之渊,鲛人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又是春天,百花竞艳。雅燃瞥了一眼案前瓶插的牡丹,艳冠群芳呵,自己不就如同这牡丹,开得绝艳,却无本无根无心无魂。
　　那个精明过人,野心勃勃,敢爱敢恨的雅燃公主早已死了,死在与云伤诀别的海岸边,死在未央宫的晚宴上。
　　一双柔荑横在琴上。这世间的种种如浮云万变,无羁无绊,风吹即散,而自己,不过是地上抬头仰望的人,脖子僵硬了,依然看不出究竟。
　　窗外,紫薇花开得好不浓烈,姹紫嫣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