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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故乡明月 ...


  •   说到历年临安的中秋节,蔷儿总是眉飞色舞的。
      八月十五一早,钱塘江的岸上就开始陆陆续续挤满了人,去晚了便无空地落足。大家都想争相观看那声如大雷、遮天蔽日的钱塘江潮,潮水自十五日起,至十八日为最。
      每年此时,京尹都要去江边操练检阅水军,战舰数百、排列两岸,时奔、时合、时阵。还有骑着马在潮水中舞刀弄剑的高手和民间的弄潮儿,迎潮而上,出没于鲸波之中。江岸一带人山人海,呼声涌动,热闹非常。
      到了夜里,潮水虽然退去,钱塘江畔依然是人头攒动的。临安府的百姓们都会在江上放下数十万盏小灯,祈求江神保佑。那江面灿烂如星河,掩映着圆月星子,十分动人。
      蔷儿生性活泼,入了顾熙宁房里后,便更加无拘无束起来。今年中秋虽然赶不及回去,该做的事情她却一件也不拉下。中秋前一天,她便和熹儿、倩娘一起去镇上买了时令的蜜饯、香铺、柿饼用精制小盒装带了,又添置了簇新的秋衣。月饼也请了专门的店铺送上门来,佐菜的雪醅酒更是从临安专程运来。
      一片喜气洋洋的过节气氛中,只有顾熙宁很煞风景的想,如果中秋那天下雨怎么办?
      带着矛盾的心情睡了一夜,第二天起床开窗,却是一片晴空万里。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她对着太阳叹了口气。什么时候“鸵鸟”两字也出现在她的字典里了?

      华亭在北宋时,有着“小杭州”的美誉,现在虽然已经开始没落,节日的大街上,人流仍是十分可观的。
      顾熙宁拉着苏玮的小手,在大街上东张西望。白墙黑瓦的楼房衬着碧蓝的天高高低低错落到了街的尽头,大街上的男女戴着幞头、簪着鲜花,短袍长裙,悠闲地来来往往。她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的情景与八百年后那高楼耸立、行人匆匆的上海联系在一起。
      她也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感受到八百年的间隔是多么的遥远。在时间的长河中,她只是沉在河底的一颗小沙粒,上天开了个玩笑,让小沙粒逆流而上,却终将随着滔滔河水一起归附大海。
      “哎哟!”苏玮突然叫了起来,“睡姨,你为何用这么大力捏我?”
      她松开了手,笑说:“抱歉,我想事情想出了神。”
      “睡姨在想什么?安先生的事情吗?”他天真地抬起头,眼里却闪过一丝狡黠。
      顾熙宁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道行尚浅的小密探,决定闭口不言。
      “睡姨、睡姨,倩娘说安先生在外面有很多‘红颜知己’,是不是真的?”小密探继续再接再厉。
      你爹爹的后院现在还有两个呢。她腹诽着,嘴角微微弯起。
      “睡姨,你琴棋书画最喜欢哪个呀?”
      顾熙宁终于忍不住,蹲下身来认真地说:“你睡姨我,最喜欢亮灿灿的黄金!”
      苏玮一愣,小脸皱成了一团:“……真的吗?”
      “哈哈哈哈哈!”她伸手捏了捏他光滑白嫩的小脸蛋,大笑了起来。

      午饭是在“沈厨”吃的,饭馆的老板自然姓沈,在华亭一带颇有名气。它的招牌菜是四腮鲈鱼脍,这道菜早在西晋便十分出名。西晋文学家张翰,在秋风初起的某天,因为思念吴中的菰菜、莼羹、鲈鱼脍,辗转反侧之下竟辞官回家大饱口福,成就了“秋思莼鲈”的典故,其魅力可见一斑。
      这种野生的四腮鲈鱼在现代已经绝种,如今遇上又岂会错过?
      主仆分着坐了两桌,热热闹闹地敬酒,大口大口地吃着家乡菜,苏晗之终于看到顾熙宁久违的笑颜。
      饱餐一顿后,众人乘着马车摇摇晃晃地来到江边高地,太阳已经西垂。一下马车,顾熙宁便被浩浩荡荡的芦苇吸去了心神。
      没有水泥堆砌的堤坝,没有满地凌乱的垃圾,高过人头的芦苇肆意地生长着、茂盛着,延绵数里不知尽头,在夕阳的映染下,泛着淡淡的暖色。江风吹过,便有苇絮随风飘飞,拂过鼻尖,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小燊,你以前来过这里吗?”顾熙宁喃喃地说,眼眶有些热热的。
      “秋天来,也是第一次。”安雅焱轻轻地答道,“很漂亮,对吗?”
      “嗯。”
      她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车边,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才能让眼角不泛出泪滴。
      穿过一条从芦苇丛中人工开辟出来的小路,来到一个小小的船舶码头,码头上早已侯着几位工人和一艘游船,虽比不上西湖上的那艘画舫精致,却也是开阔的上下两层,打理地十分整洁干净。船头上站着两个衣袂飘飘的女子,却是顾熙宁不认得的。
      “她们是谁?”她回头问安雅焱。
      他朝着船头眯眼看了看,收起了嘴角的微笑,转头又问苏晗之:“子晰,这是……”
      苏晗之无奈地摊手着说:“我只是让人回去带了酒来,却遇上她们,执意着要跟来。”话音刚落,就见那两名女子在船头对着众人盈盈行了一礼,娇声唤道:“苏公子,安公子,奴家有礼了。”
      顾熙宁看着苏晗之脸上渐渐显出的笑容和安雅焱凝在嘴角的不悦,突然明白过来,问:“她们哪个是小乔呀?”
      “娘子竟也知道小乔姑娘?”苏晗之笑着说,“左边穿黄衫的就是她了。右边那个穿绿衫的是她的姐姐,叫香蕊。”
      呃,怎么不是大乔……
      上了船,顾熙宁才看清那“闻名以久”的小乔姑娘。她梳着朝天髻,簪着精致的宝石花。她的长相端秀,比不上柳依依娇媚,但笑起来却十分甜美。右边的香蕊则显得高挑些,髻发低垂,小小的瓜子脸,皮肤十分细腻白皙。看到顾熙宁时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似是在比较着两人的肤色。
      游船慢慢开启了,激起了芦苇丛中成群的野鸭,它们扑楞着翅膀,“嘎嘎”地叫着,低低地飞到了远处,高低间竟又惊起了几只白鹭,在船边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顾熙宁趴在窗口,时而望望两岸的地形,时而低头看着清澈江水中隐约浮现的鱼儿,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家园所在的可能位置。
      一首多年前背诵过的《卜算子》闪过了她的脑海,那边厢竟同时有人调琴开口唱出。顾熙宁心中一动,回首望去,香蕊姑娘素手弄琴,边唱边含情脉脉地看着苏晗之,后者投报以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她低低地跟着曲子吟诵着,看着夕阳一点一点的沉落下去,红霞布满了半边天。大厅里众人忙忙碌碌地,又摆开了晚宴。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那首曲子的影响,满桌子精致的小菜,也唤不起顾熙宁的胃口,只是低头一口一口地喝着刚刚开封的雪醅。雪醅是泰州特产,入口绵甜,不觉已是五六杯下肚。安雅焱见了,伸手阻了要给她加酒的蔷儿,劝道:“这酒虽然上口,后劲却也不俗,你先吃些菜吧。”
      顾熙宁大力地点点头,随手抓了一个小饼拿到嘴边咬下,嚼了几口,忽然苦着脸说:“这个饼怎么是有馅儿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蔷儿在一旁道:“娘子真是有些醉了,月饼本就是有馅儿的呀。”
      顾熙宁皱着眉头咽下了口中的月饼,却再也不愿多咬一口了。她把手剩下的月饼往盘子里一放,从蔷儿手中抢过银质酒壶,笑嘻嘻地说:“这里好热,我去船头走走。”跨出大厅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
      苏晗之笑着摇头说:“看来真是有些醉了,平时走路蹦蹦跳跳都没见过她跌跤。”他对着蔷儿低声吩咐道,“跟出去看看,船头风大。”

      圆月已经高高地升起,月色佐着美酒,更添乡愁。
      她坐在船头,对着月亮大声吟诵:“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她咯咯地笑了,“祁均,那个人一定是你!”
      一阵江风吹来,暗淡的星子微微闪耀,竟然让她有些眼花。
      船头的一名年轻船工正在勤快地往外搬着什么,顾熙宁大声地问:“这位小哥,你在干什么呢?不去船里吃酒吗?”
      那人站起来对她笑笑,指着大篓子里的东西说:“苏少爷特地关照的‘一点红’,总是要先摆好,一会儿要点要放都方便呢。”
      顾熙宁摇摇晃晃地走近,拿起一只细看,却是用羊皮纸扎起的莲花托。大篓子边上还放着一只小篓,里面存放着一包泥金大红纸扎覆的贡烛,这些红色的贡烛与平时用的不同,特别粗短,烛芯也粗上好多。她兴致一来,便把酒壶放在一边,问跟着出来蔷儿要了火褶子,点燃了一只蜡烛,又滴了几滴蜡油在莲花托上粘好,赞叹着左右看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捧着走到船边。
      弯下腰想把它放入江中时,却发现手臂再长也够不着江水。
      “蔷儿,怎么才能放下去啊?根本够不着嘛!”她嚷嚷着起身回头,却瞧见苏晗之站在了身后,船工和蔷儿都不见了踪影。
      她身子一僵,手中的莲花托滚落了下来,火光顿时熄灭。只剩下船头挂着的大红灯笼,随着江风微微摆动。
      月色明亮,她清楚地看到苏晗之的脸上出现了受伤般的表情。
      “什么时候开始,娘子竟畏我如虎了。”他垂下眼睛,低声说道。
      “我没有……”她有些无力地辩解着,酒精打乱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苏晗之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一点红’,重新点燃,说道:“这个灯本是准备晚宴后让船工顺着江流放的,你喜欢吗?”
      她无声地点点头。
      苏晗之笑了,走到船的右边,向她招招手,嘱咐道:“带几个灯过来。”
      她用小篓子装了七八个,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却发现他已经顺着船外侧的一道绳梯爬了下去。
      “喂!”她有些慌乱地叫着,趴在船沿上看着他,“这样很危险的!”
      只见他一手拉着绳梯,一手拿着“一点红”,爬到梯底,一折腰,就把手中的莲花托平稳地放入了江中。
      水流一打,烛光就已漂远了。
      “快把剩下的点了递给我。”他在下面说道。
      顾熙宁七手八脚地点了,一个一个递下去,随后着急的说:“你快上来吧!剩下的还是一会儿让船工放吧!”
      苏晗之轻轻地一笑,利落地翻上船来:“没事,我小时候经常这么玩。”他的袖子随意地挽起,长衫的下摆,被江水浸湿了大半,与平时风度翩翩的苏少爷相比,显得有些狼狈。
      “你的衣服被打湿了……”她低头着头说。
      “没关系。”他随意地拂了拂,指向船的前方,道:“快看,这些‘一点红’走得可比船快得多。”
      “嗯,很漂亮。”她有些含糊地说。
      苏晗之叹了口气:“今天晚上钱塘江上的‘一点红’定是比月亮还要耀眼的。”他转头对着她灿烂的笑着,“明年一定带你去看。”
      顾熙宁有些茫茫然地看着他,摇摇头说:“明年我是看不到了。”
      “为什么?”
      “我是要回去的……”她走到船头,看到漂得最远的那只莲花灯,忽的熄灭了。
      “你家的老宅,不是就在华亭吗?”他上前了几步,言语中有着几分着急。
      “我要去找祁均,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她顺着江流望向东方,在东方的某处,有一间他们两人精心打造的爱巢。
      她看着那些灯一个一个没入夜色中,怅然地叹了口气,转身欲回船舱,却发现苏晗之站在她的身后,没有移动过一步。他的双眼正灼灼地看着她,竟比天上的星子还明亮几分。
      “真的,有祁均这个人吗?”他一字一句地问,听在顾熙宁的耳里却像一声霹雳。
      “你说什么……”她的嘴唇有些颤抖。
      “真的有祁均这个人吗?”他上前了一步,低头锁住她的表情。
      “自然是有的。”她定了定神道,“他是我的官人,我怎么会搞错。”
      苏晗之扯出了一个笑容:“那可奇怪了,我花了八百两银子拜托灵犀阁去查你家官人的消息,灵犀阁前几日却告诉我,竟找不到年龄相仿名叫祁均的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顾熙宁咽了咽口水,向后退了一步,脑子开始清醒起来,“或许是我家官人为了方便暂时改名换姓了,或者是那个什么灵犀阁根本就是骗人的,又或者……”
      话还没说完,她便被苏晗之一把拉住了手臂,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你再退一步,就要到江里去了。”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
      他身上淡淡的薄荷清香混杂着些许酒味,让顾熙宁才清醒的头脑,又开始眩晕起来。
      苏晗之在她耳边继续说道:“我可不管到底有没有祁均这个人,也不管你是否真的已经成亲,即便是伯文,我也不想谦让……你是我从龙井里救上来的人,你的命就已经属于我!”
      顾熙宁一个激灵,用力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抬头看他。月色下他的笑容竟有着淡淡的邪魅。
      她拼命地摇头,解释着:“你不了解的,我不能留在这里,我迟早是要回去的。”
      “回到哪里去?”他执著地握着她的手臂,掌心隐隐发烫。
      “哪里?……”她看着脚下的滔滔江水,轻轻道:“是一个离这里很近又很远的地方……”
      苏晗之心中一紧,忽的打横抱起她,往船中走了几步,就如同第一次遇见她那般。
      “你说得这么虚幻,我怎么能放手让你离去。”
      顾熙宁大惊,张口欲呼,却听到安雅焱夹杂着不悦的清亮声音:“子晰,你在干什么?!”
      苏晗之转身与他对视,双臂收得更紧,宁静的江面上霎时火光四溅。
      “小……安先生……”她竟也不敢大声。
      半晌,苏晗之才放下顾熙宁,笑着说:“是我唐突了佳人,该罚。”
      安雅焱拉过顾熙宁低声问:“没事吧?”
      香蕊从船舱里施然走出,对着苏晗之怨道:“苏公子怎么出来了半宿,还弄湿了衣服。”
      苏晗之看了两人一眼,转身勾住了香蕊的肩膀,调笑道:“不小心弄湿了,陪我去房里换一身,如何?”嬉笑着进了船舱。
      顾熙宁抬头看着一脸关切的安雅焱,眼中泪珠欲落:“小燊,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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