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阿玟rachel

1、《哥哥》

　　我坐在北上的列车里，车子还没有开。透过一层很厚的玻璃，我看见他仍站在原来的地方。那件暗紫色的衬衫是我送他的，他穿着，站在人群中异常乍眼。

　　其实就算穿最普通的白T恤和牛仔裤，他也很引人注目。

　　列车播音员的声音从喇叭中传来，这列车就要开了。他会送我到一个原本无我的城市。他挥手向我告别，那个瞬间，我仿佛看见这些年，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怎样的烙印。

　　似乎不论用何种方式来说，语言都会显得苍白——

　　十五年前，我刚刚记事的时候，确实有一段时间，世界只是一片冥茫光影。一个冷冰冰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男声说：“先天性弱视，两个都是，不及时治疗的话会有失明的危险。”又有一个女人说：“以院里的资金状况来看，只能治好一个……这个男孩子这样瘦弱，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个问题，要不，还是治这个女孩子吧。”那之后不久，我的世界就清晰起来，我看到了女人所说的“瘦弱的男孩子”。他的眼睛很好看，大大的，周围镶着一圈儿睫毛，只是总显得有些无神。后来，有人跟我说，他是我哥哥。

　　十二年前，我踏入小学校门。走之前我问他：“你不去上学么？”他眨眨眼睛，说：“我是瞎子啊，不可以上学的。”当时我竟然莫名的愤怒起来，觉得这样对他太不公平。我跑去院长那里哭闹，硬要让他也上学。那个总是带着一丝怜悯神情的女人揉揉我的头发，却什么都没有说。我怎么也不肯相信他是一个瞎子，而我不是。我们明明是兄妹的。我固执地认为，只要我的眼睛是好的，那么总有一天他也会好起来。半年后，他配了一副瓶子底一般厚得吓人的眼镜，那副眼镜很沉，戴上一定很难受，但他老爱戴着，他说戴上可以隐约看清我的五官。

　　七年前，有一天晚上我终于用铁丝撬开了院长放钱的柜子。我哆嗦着在里面胡乱抓了一把，跑回房间里把他摇醒：“哥，醒醒……我们有钱了，我们离开这里，去治眼睛……”因为兴奋我有些语无伦次，他却一下子推开我，我手中的纸币散落一地，仿若碎片。“是谁教你这样做的？！是谁教你去偷、去偷钱的？！”我先是愣了，后来我抑制不住的哭声引来了院长。我看见，她那双美丽的浅褐色眼睛里有着深不见底的鄙夷和失望。地上的纸币，有二十的，有五十的，竟没有一张是一百的。我并未意识到这些钱甚至不足以在外面买一件体面衣服，伸手去抓，却被一双手拦住。我哭得有一些耳鸣，但我仍然听清了他说的话，一字一句让我的心疼得发颤。他说：“院长，对不起，是我偷了钱想出去治眼睛……这件事和小也无关，她只是，不想跟我走而已。”其他人回答了什么我不再记得，只记得那个夏夜露水很重，孤儿院里那颗合欢树有茂盛的枝叶，那是我见过的美得最厌世的植物。我穿着拖鞋而他光着脚，一起离开了生活了十一年的地方，像两句悖论，孤零零立在这人间里。那年我初中一年级，带的东西只有几件衣服。

　　五年前，他打工的餐馆因为生意不景气而倒闭。他辗转了几处才找到另一家，老板不愿意收童工，但看他实在可怜，便安排他去后厨洗碗。他拿着微薄的一个月八百二十元的工资，勉强交起我在学校的住宿费和伙食费。而他每晚只能住在饭店里，在前堂冰冷坚硬的木头椅子上入睡。那还是老板施舍于他的，他在那里当不要钱的夜间门卫。偶尔见到他，是有时候他在宿舍楼后的栅栏外给我送水果，他的手指因为长期浸水都有些发白了。他变得很高，但还是瘦，他说：“你好好学习就行，其他的事情有我在呢。”他的眼睛黑洞洞的，如同一汪了无生气的潭水。这样的他竟依稀还是小时候样子。

　　三年前，有个陌生人来到学校。他找到我，说：“你是原也吗？你哥哥今天突然晕倒了，你快点跟我去一趟医院吧。”我当时眼前一黑，不知道是怎么来到医院的。他的手上插了输液管，脸色雪白。陌生人叫之行，说是他的朋友。我从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朋友，之行看起来像是个读书人。之行说：“他的右眼比左眼视力好，长期用右眼看事物，导致眼压过大，已经压迫到脑神经了。”其实我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只是隐约觉得不安。右眼皮突突地跳着，我转而看向病床上的他，他几乎要与那套卫生被单融为一体了。十余年来我头一次觉得自己这样无知而自私。我那样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带给我的一切，却从没问过他一句，你可曾好。他的手露在床被外面，上面生满了开裂后愈合又再裂开的烂疮。多少个日夜他用这双和他十六岁的年纪毫不相配的手，撑起了我的生活。

　　一年半前，之行的酒吧开张。那天又刚好是我和他十八岁生日。晚自习结束后，我从校门口出来，他正站在寒风里等我。那时他早已辞掉了洗碗工的活计，在一家出版社做盲文翻译。我不知道他怎么学会写汉字的，但他做得很好，他攒钱租了一个很小的公寓，从此，我和他有了一个家。我们步行到之行的酒吧，之行坐在里面，交错的灯光映在他脸上，他一笑起来那么好看，眉宇之间温润得不行。我该是从那一刻爱上之行的。他的笑容让我觉得，自从这个男人出现，我和哥哥的运气就好起来了。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喝酒，之行调的鸡尾酒，记不住名字，但很好喝，清凉的液体贯穿了四肢百骸一般。哥哥的眼睛自从几年前出院后就不再睁开，一直闭着。我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之行坐在对面看着我们，一直很浅地笑着。

　　两个月前，我高考结束。我终于有勇气跟他说，哥，我喜欢之行，一直很喜欢。我看见他的表情从生动走向凝重，最终凝固。他唰啦一下站起来，放在他膝盖上的书掉在了地上。他说：“他不可能喜欢你的……小也，听话，他……真的配不上你。”他的话有些莫名但表情出奇的凝重，甚至带了一点哀求和绝望。我想我什么都可以听他的，但这一次，我不能。他摸索着去了里屋，我抓起包想要去找之行，却看见地上那本书。我捡起来，是本很精致的盲文版《百年孤独》。书的扉页上有一行字：夏之行赠原琛，十八岁快乐。那字体张扬隽逸，原琛就是哥哥的名字。我记得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之行没有送我任何东西。

　　其实我那时就应该猜到，这个故事会有怎样的结局。那之后的有一天晚上，已经是午夜时分，我久久无法入眠，却听得他开门下楼的声音。我拉开窗帘，楼下很昏暗的路灯下面站着一个人。我知道那是之行。他背着一个很大的旅行包，嘴边叼着烟。然后他出现了，夏夜微凉，我看见之行扔了烟头一脚踩灭，将发抖的他搂入怀中。一个吻粗鲁地印上他永远色泽淡淡的唇。我回过头，不想也不敢继续看下去。我曾经那样渴望之行的怀抱，我曾经那样喜欢他，喜欢他温柔得一塌糊涂的笑容。可夏之行是原琛唯一留给自己的东西了。我夺走了他的健全，夺走了他的尊严他的青春。我还有什么资格抢走他的之行。再次拉好窗帘，屋子里再度黑暗。他们都以为我睡了，那我便装作真的睡了吧。这仿佛又是离开孤儿院的晚上啊。哥哥，我们相依为命七年了。这时光，果真漫长。

　　填志愿的时候，我写了一所很远的大学，学德语。我决意要离开这座城市。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吧。即使从那晚以后我再没见过之行。我想他也许去了一个我和哥哥都不知道的地方。我向哥哥说这些的时候，他沉默不语，像同意又像抗议。他不知道，在很多他沉默不语的时候，他紧闭的双眼和苍白隽秀的双眼让它看起来像是一个沉睡的人。

　　也许他真的在沉睡。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清醒的人永远比较辛苦。

　　远方掠过一望无际的灰绿色平原。列车转弯了，微微倾向我这一边。我把头轻轻靠在椅子上，眯着眼，世界一片冥茫光影，看不真切。
　　我们都一样，哥哥，我们都一样

作者有话说

　　近年第一次在jj发文，估计也是后面两年的最后一次。有缘人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