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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流年/旭日 ...

  •   当年参军实在是走投无路。百年不遇的大旱,连野菜、树皮都吃不上,衙役还日夜堵在村口,不时挨家挨户点名,不许村民外流,连出去要饭都没个盼头。村里常有人贩子过来,出价很低,签的都是死约,永不赎身,后代亦为奴为婢。最奇异的还是另边官府也在买人,不过这是老百姓的说法,老槐树下吊着的白布上可是大大写着“募兵”两字。

      流民极易积聚成匪,皇帝老儿想出前无古人的一绝招——灾年募兵,既防止流民为患,又扩增兵源,自我感觉一举两得。老百姓并不买帐,如把孩子卖做苦力,有生之年还能相见,要是去当兵,怕再见无期,就算侥幸百战生还,抚恤费少得可怜,也不会被乡邻高看一眼。可官家给的钱多一点,就为多出的五贯钱,他瞒着爹娘,走了过去。

      所谓体检,就是立下根人形木杖做标准,只需站在旁边比划一下身高和体宽。他才十四岁,长个子的年龄常常吃不饱,瘦得像个竹竿,饿得站在那里还直打晃。他心里惴惴,担心不收,不想坐在案桌后的文书只瞄一眼,“好,收下。下一个——”。排在他后面的小子看起来还没有长枪高,那文书停了停,下笔有些犹豫,旁边伙伴暗地推一把“收下吧,收下吧。长得还算结实,多一个人多领份饷银嘛”。队伍里还夹着头发花白的人,轮到的时候,文书倒先笑起来“张开嘴来,牙齿都还在吧,在就行呀。回头把头发剔光,平日少笑点,把脸上褶子掩掩。到时候扣上军盔,看着都一样嘛。”

      体检过关,就得黥面。几个三大五粗的士兵,袖子高卷,嘴上象吆喝猪猡一样喊着。大家鱼贯而入,也不上麻药,就像在给牲口烙印。轮到他的时候,正好换手,是个老兵过来。他手上忙碌着,嘴里轻声说“孩子,我给你刺偏点,到时候头发留长些,戴个头巾、帽子什么的,遮遮就过去了,娶媳妇一点都不耽误。以后日子再苦,都要熬下去。刺了这个,如当逃兵是任谁都不敢收留”。他用力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

      就这样,他咬牙把自己送进军营,给爹娘叩三个头,头也不敢回地走了。

      整个军营歪七倒八,各色人物都有,还看得见几个膀圆腰粗的,脸上带着其他的黥印,应该是蹲过大狱的。初来时有几个老兵过来搭话,最后无一例外都会问“小兄弟,给你多少安家费”,然后悻悻骂着“奶奶的,越给越少,就是拆了骨头卖肉,称斤论两,也没有这么贱吧。” 他叫去给驻地的官老爷造房子,烈日下结结实实当了几个月泥水匠,派着给头儿的打扫房间,连带留宿的军妓都使唤他,脏衣物劈头就扔过来。喂过猪,抗过包,什么都做过,就是没有操练,刀柄都没摸过,原本想着还能省下几个钱,给家里捎去,那点可怜的军饷层层扣下来,到手的几个子不用数都能掂得过来。军营里,兵油子欺负新兵是常有的事。他倒从来没有动过手。并非不敢,瘦弱归瘦弱,挑菜担水练出的臂力还是有些,他就是觉得无聊,遇到这种事情,也就笑笑。

      这样过了两年,驻地要换岗,驻军随之调整改编,分为几批编入其他军队。那天,是个叫做李奭的黑面参将过来招人,站在高台说了一通话,大意就是男儿自当报国,如想到他部下,可以先站出来。

      他抬头看着高台,晌午的太阳在那人的盔甲上反射出金色光芒,他突然有种热烈的情绪在心里激荡,头一个走出去。旁边的人拉住他“你疯了啊,那个主可是出了名打战不怕死的硬茬。”他依旧笑笑,笑得同伴愣在原地,好像从不认识他。那黑脸参将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绷着张铁脸,眼神却很温煦,上下打量着他。

      新兵训练的日子很苦。老兵都在沙场滚打过来,脾气火爆,几句教不会,一着急,说话间就夹上拳头。不过,这种训练成效显著,扛过最初几个月,加上顿顿吃得饱,居然长了不少肉,军装也能够撑起来,不再空晃晃吊在身上,还有余钱给家里寄去。既然换了编制,脸上的黥文就需改刺。这次是刺在手臂上,还有发下的药水把原先的黑黥都渐渐消磨下去。毕竟是年轻,脸上干净了,眉目渐渐长开,人也变得帅气且精神,挺拔得象棵白杨。

      新兵训练结束后,他就被任做教官。那个好脾气全军出名,操练日日到场,不打不骂,动作不过关,就在旁边陪着练,可以从下午奉陪到晚上。脸虽是板着的,但从来没有什么可以激得他动怒。同级教官有时候看不下去,空荡荡操练场就剩他还对着那种斧头都劈不开的榆木脑袋,火地想帮他揣上几脚,他一把拉住,扯到边上。被别人问多了,才有一句“既然我以前尝过那味道,现在也不想对着别人如此”。

      有天,他看到那熟悉身影走出军帐,不由止步怔怔看着。

      李奭嘱托左右几句后,向他招手,说道“把手上事情交代好,跟我出去几天”。他内心狂喜,原来他居然记得自己。

      他逮着出发前的空闲,问同伴“李参将带我们出去有什么任务?” 同伴吭哧一笑“做生意啊。江南的茶叶到了,到那边卖了,再买些药材、皮毛什么的回来。出了军营,就别李参将,李参将叫着,要改叫李大哥。”

      “这样做,行么?”

      “怎么不行,靠朝廷那点军费,再一级级放下来,每层偷点拿点,弟兄们都得去喝西北风。”——这个他知道,就在当驻军的日子,有些士兵窘迫到砍柴烧炭,积粪编织,到集市换钱,狼狈地外形几乎乞丐——“说起来,也不只我们一家这样做!上面还指着我们多多发财,他们也好跟着沾油水呢。”

      一行人便装出了军营。出发这趟想走也走不快,走得都是崎岖山路,旁边悬岩陡立。他到底细心,临睡前都要检查车轮,逐一摸过马匹咽喉和鼻子,蹲下身来查过马掌。虽说出发前都加过箍,紧过绳,可难保一路颠簸,有个万一可就难以挽回。回来这趟则非常轻松,药材、皮毛扎袋捆紧,尽可以抖开缰绳放马奔驰,虽然嘴巴和鼻子难免要吃进去不少尘土,可每人都欢快得很,疾驰之间,只觉得自己就奔着天边那轮红日直去,只需再加几鞭子就能连人带马跃进那红彤彤的世界里。

      次日,李奭吩咐将把货物检点、分类。正在忙碌之时,有人跨步走进军帐,高大刚健,目朗神清,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展颢。李奭指着毡皮袋子,和展颢大致说着此行收获。他以指摁眉,边说边想“那日,酒真是喝太多了…”边境多是以货易货,那边族人喜以酒待客,见老朋友过来更是分外热情。

      他鼓起勇气,轻声说“黑色袋子装的是獭皮,灰色袋子装的是狐皮。他们说今年毛色不如去年,所以另送了虫草,用盒子装过,就放在红色绳子扎口的袋子里。”

      展颢笑了“怎么,这个小兄弟竟比你还能喝酒么?”

      李奭亦爽声大笑“他坐在最外的位上,酒过半巡就趴下了。我只听说他面嫩耳软,还想怕是要受气的,原来竟是个小狐狸么。”

      他从耳朵根烧上来,整个面颊都红通。展颢看见他的窘态,笑着拍拍他肩膀“他这是在夸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流年/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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