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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北风过境(3) ...

  •   医院里依然宁静苍白,缺乏生机,仿佛死海,无数的眼泪汇聚,咸得过分。
      云凡躬身坐在长椅上,漂浮在这片白色的海洋,像海滩上被海浪侵蚀得面目全非的石块,顽强又脆弱。
      云水走到他的身前握住他的手,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等待着结果。
      慕云深夹着一份不知名的文件,坐到云凡的身旁。
      “云老师,我们需要谈一下,你需要云水回避吗?”
      云凡几乎没有考虑,“不需要。”
      云水将手缩进云凡的手心,那样温暖,填满了她胸腔里恐惧的缝隙。她转头抛给慕云深一个大大的笑容,发自内心的。
      “那你们跟我来。”
      慕云深将父女俩领进一间办公室,整齐地摆放着两张办公桌,简洁而明亮,其中一张桌子前还坐着一位女医生,绑着马尾,带着无框眼镜,大约四十来岁。
      “这位是刘医生,将是云先生的主治医师。”慕云深介绍着,“刘医生曾经治疗过和你情况相似的病患,有一定的经验。”
      刘医生微笑着站起来与云凡握手:“你好,我叫刘亚。”
      “你好,云凡。”
      “大家都坐下吧。”刘医生示意云凡和云水坐在对面,慕云深则站在一旁。
      “云先生的情况比较特殊,这是我们所知的。”刘医生将几张X线摄片,展示出来。
      “云先生的黏液瘤是发生于右心房的,这样的情况很少见,而且瘤体会随着心脏的跳动在三尖瓣口反复活动,影响三尖瓣的开放和关闭,有可能导致猝死的情况。”
      猝死……云水的心猛烈地摇动着,即使她已有准备,此刻还是不免难受。
      “目前对心脏黏液瘤保守治疗尚无好的治疗药物和方法,长久下去只会加重心脏的负担
      从而出现各种并发症,而且你的癌细胞已经扩散,治疗时间十分有限。”刘亚敲了敲笔头,“所以我们建议手术治疗。”
      “鉴于你的身体素质不算差,手术治疗的风险会减小,而保守治疗是没有痊愈的可能的,只能延长时间。”慕云深神色严肃,注视着几张摄片。
      云水此时也只能定定地注视着那几张摄片里的心脏,那团黑影,好像破灭了她和满的梦。
      她感到苍白无力,那些勇气在逐渐流失,手心里不断渗出汗液,微微湿润。
      “手术需要多长时间?”云凡的镇静往往在此刻乍现无遗。
      “暂时我们要进一步确诊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再做定夺。”刘亚回答得很简明,却也清晰。
      “良性怎样,恶性又怎样?”云水耐不住,她记得慕云深问过她关于这个的问题。
      “良性肿瘤,手术后痊愈的可能性会较高,但依然小;而恶性的话,术后还要辅以化疗和放射治疗,但也几乎只是延长寿命,痊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云水每听一个字都觉得煎熬无比,每一个字都是未知的,呈现的结果只有两种,痊愈或不痊愈,偏偏前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的心似乎被放入冰窖,瞬间丧失了跳动的温度。
      “我知道了,医生,真是辛苦你们了。”云凡只是云淡风轻地微笑着,内心怎会没有波澜?
      “那你们先回去吧,有结果了,就会通知你们。”
      云凡起身,手牵着女儿汗涔涔的手掌,感到一阵沉重的钝痛,最无声最温柔地袭击着。
      云水一直被牵着往外茫然地走,她早已辨不出方向,四周并没有什么不同。
      “云老师。”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慕云深已经脱下白大褂,一身黑西装,一件深咖色大衣,“我今晚不值班,一起回去吧。”
      “好啊。”
      “慕云深,你是什么医师呢?”云水凝视着他,讷讷,“你为什么不是主治?”
      云家姑娘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停下步子,专注地看着他,带着一股子稚气和特有的执拗,这样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怕她自己也不知。
      而她也未曾注意到,这是她第一次直呼其名,这般顺口,这般清晰。
      “我是住院医师。”他很严谨地在作答,面对一个十五岁小孩的质问,“我只工作了一年,资历还不够格。”
      “可是……”云水欲言又止,眼眸里似乎晦涩又似乎清明,“我更相信你。”
      是,我更相信你,我相信你,从你无事不专注的神色,从你手中的茧,从你对陌生的我们无微不至的关怀,而不是简单的一张文凭,一年资历,我只是……信你。
      云凡哑然无声,深深打量了慕云深,甚至是一种同样信任的神色。
      慕云深此刻没有想过,这句话竟然成为她离开后的无数个日夜,支撑他依旧不放弃手术刀的原因。

      —————————————————————————————————————

      “我至少需要半年的时间。”云凡站在楼道口,言简意赅,“至少这半年我不能做手术。”
      “为何?”
      “你们也说过手术有风险,因此我需要半年来准备好一切。”
      他的写作,他的老房子,他的积蓄,他的旧友,还有,他的女儿。
      慕云深颔首:“我明白。”
      “当一个人走到生命的尽头,他往往才后悔,后悔那些曾经弥足珍贵的人事,竟没有捧在手中,藏在怀里。”云凡忽然感慨,抬头凝眸于那扇窗后明亮的灯光。
      “你有极其珍贵的东西吗?”
      “没有。”慕云深淡笑着回答,却斩钉截铁,没有犹豫。
      云凡倏地笑出了声,拍了拍慕云深的肩膀:“终将会有的,小伙子,该来的你躲不掉。”
      慕云深不置可否。
      极其珍贵的东西吗?
      他父母离异,自小独自生活,学业优秀,却过得单调乏味,当医生,也并不是他的梦想,只是命运使然,所以极其珍贵的东西,他想他没有。
      ——————————————————————————————————————

      “你们说什么呢?讲这么久!”云水一面在厨房里忙碌着,一面问,最主要的是还不让自己听。
      “小孩子,少管大人的闲事。”云凡说着给她一个爆栗,下手却极轻,他怎么舍得这傻孩子有一点疼痛。
      听着云凡日渐粗重的喘息声,在想到刚才在医院的说明,又没来由地感到难受。
      “这个周末,陪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去见你爷爷奶奶。”
      “好。”
      云水的爷爷奶奶早在云凡还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时还没有云水。
      墓地在城郊,放眼望去,一片青绿色的草坪。
      天上下着牛毛细雨,软绵绵地钻进云水后颈,凉得她一阵抽搐。
      而她的爷爷奶奶就埋葬在眼前的墓下,墓碑上两位老人的照片上是两张和蔼的质朴的脸。
      她生命中的十五春秋,第一次见到除了父……母之外的亲人,这样的感觉很陌生却奇妙。
      云水蹲下来,用手指轻轻抚上墓碑,冰冰凉凉,“爷爷和奶奶是怎样的人?”
      “他们很开朗,很淳朴,生活得也很美满。”云凡并不深深回忆,只是轻描淡写。
      有时候,人并不是遗忘,而是没有力气去找寻回忆。
      “那真好。”她笑笑,生活简单才是一生的追求。
      “他们去世前后只有一个月?”云水仔细瞧着墓碑上的刻字。
      “嗯,走得很安详。”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很挂念他们。”云水家中连两位老人的一张照片都没有。
      “我并不挂念他们。”云凡将杯中酒斟在土地里,“他们没有什么遗憾。”
      云家姑娘莫名就柔软得一塌糊涂,看着老父这般抒情模样,竟有些想哭,只是她想哭也哭不出来。
      “将来我也会葬在这里。”
      云水不说话,望着云凡的背影,他走了,她怎么办?
      回程的路上,云水寻到一处电话亭,她告诉云凡要给同学打个电话,于是云凡也没多问只是看着站在公路边等。
      折叠得干净整齐的纸条,被云水从口袋里摸出来,上面有一串清晰的数字。
      拨通电话,她的心也随着提示音起伏,心跳声几乎掩埋她的双耳。
      电话被接通:“你好。”
      清冷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些许嘶哑。
      云水只是静静听着,听他耐心地重复着“你好”,心跳又快了几分。
      须臾,慕云深终于挂了电话,看着屏幕上的陌生号码,又无声将手机放入口袋里。
      电话另一头,云水听着一阵忙音,轻声道:“你好。”
      为什么,会在座机里翻找你的来电记录,记下你的号码?
      为什么,会在全身被悲凉浇透时,只想听见你的声音?
      彼时的云水,在狭小的电话亭里,意识到自己仿佛已经深陷,只是泥沼下到底是松软的棉花,还是无底的深渊?
      她走出电话亭,轻轻牵了云凡的右手,在那双大手掌里塞入自己的小爪子。
      “打完了?”
      “打完了。”
      “那走吧。”
      “好,先陪我去一趟菜市场,粮仓空了。”
      “我可以拒绝吗?”
      “我拒绝你的拒绝。”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北风过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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