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序·一
唐中和四年。
秋,七月,时溥遣使献(黄)巢及家人首并妻妾。上御大玄楼受之,宣问妻妾:“汝曹皆勋贵子女,世受国恩,何为从贼?”
其居首者对曰:“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祧,播迁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据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上不复问,皆戮之于市。人争与之酒。居首者独不饮不泣,至于就刑,神色肃然。
——《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五十六
章一·一
正月的塞外北风怒号,虽已开春,贝州城却没有一丝春意。战报频传,城门紧闭,城上守兵严阵以待。贝州知州吴峦背手立于城头,双眉紧锁。
“大人,东门无事。”东门守将巡视回来,向吴峦抱一抱拳,侧身欲走。
“等等。”吴峦叫住他,他回过身,全身被盔甲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精芒熠熠的眸子。
“汉阳,这次契丹来袭不比往常。须加小心。”吴峦拍拍他肩,心中有些担心,这个少年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还未经历过大战,但贝州将领匮乏,已无他法。
“大人放心,有汉阳在,决不让契丹踏进贝州半步。”
汉阳神色沉静,手中钢刀提将起来,刀口寒光流转,光华灼灼。
“他们若敢攻城,我便让他们尝一尝这铡月刃的滋味。”
章一·二
“曲汉阳,你又输了。”
孟天拨乱棋秤,又从碟中取出一粒白子,道:“这次你下先手。”
“前两局我已经摸透了你的棋路,这一局,”曲汉阳笑道,“你输定了。”
“你不管这几目的死活了?”下至中盘,孟天见对方大营被围,却仍然孤军前冲,不由眯起眼,“你卖的什么药。”
曲汉阳往边上添了一子,笑道:“你且看住。”
孟天往边上一望,见黑棋边上两三子似成呼应之势,竟已将那突破重围而出的黑龙救活,大有将全局一网扫尽之态。
又下过几手,“啪”的一声,曲汉阳点上白棋腹中一子,道:“开劫。”
孟天扫一眼自己的大营,起手的几个挂角已被屠尽,黑棋孤军深入之后,反将围堵黑龙的白子层层困住。
“好一个龙回头。”孟天信手拂乱棋局,淡然道,“我输了。”
“困兽不作穷途斗。置于死地方得后生。”曲汉阳以指叩盘,微笑道,“孟兄,大战在即,但只要策略得当,正是你我建功之机,卫国图强之时,你可知我意了?”
孟天仰起头,道:“废话什么,死生与共。”
章一·三
灯烛如豆。年轻女子坐在床上,斜倚着床头靠垫,虽容颜清丽却掩不住满面病色。
少年在房外扇炉火,被炉烟呛得不住咳嗽,女子听到声音,颤声道:“汉阳,你歇会儿吧。”
“再歇就误了吃药的时辰了。”汉阳笑道,“不打紧,我咳两声还能练气。”
房内女子闻言,挣扎着想下地,汉阳视线余光瞥见,惊叫道:“不可!”
话音未落,女子已然摔落,曲汉阳脚尖一点,掠入房中,恰恰在她落地的瞬间将她扶起,手忙脚乱地为她掸衣上尘土。女子歉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内疚地道:“对不起,汉阳,我总是给你添麻烦。”
汉阳把她扶到床上,替她盖好毯子,道:“哪里的话,你是我姐姐,天底下岂有觉得自己姐姐麻烦的道理。”
女子神情复杂地望他一眼,将头扭向另一边。过了半晌才道:“汉阳,外面是不是要开战了?”
“是。”
汉阳面露诧异,奇怪于一向不喜政事的姐姐竟然会问出这个问题。
“汉阳,六叔曾教过你,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应当如何”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汉阳诧道,“风姐姐,你问这个作什么?”
“汉阳,你既认风清铃是姐姐,那听姐姐一句话。”
风清铃努力地笑了笑,指着自己身边的空位道,“汉阳,你坐到这儿来。”
汉阳依言坐下,风清铃从枕下取出一只玉佩,上面用工笔雕着一个“蓉”字。她望了汉阳一眼,忽然将玉佩朝地上掷去。吭的一声,玉佩碎作几片,坐着的少年火烧到一般跳起来。
“风姐姐!”他俯身去拾那些碎片,颤声道,“你为什么要摔木蓉的东西,她是你的亲外甥啊。”
风清铃摇着头,伸手去推他的手:“不要拾。”
“姐姐!”汉阳急叫。
“你听着,”风清铃喘了几口气,才道,“男子汉亦不能做到完全无愧于人,你不必太执着于自己的错......放下吧,汉阳......木蓉的死,责任不全在你,你不该一生一世背这个债。”
“可是......”
“汉阳,大战就要开始了。”风清铃凝视着汉阳,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冷肃凄凉,“你六叔是怎么死的,你莫非忘了吗?这一战于中原太过重要。作为统帅,你不能再这么放不下。我知道,你照顾我的一个原因是对风家的愧疚。从今日起,你不用再来看我,风清铃姓风,不是你的姐姐。”
“风姐姐!”汉阳痛呼一声,双膝落在地上。风清铃扭过头不看他。
“姐姐,都是汉阳不好,让姐姐担心了。”
风清铃不做声。
“汉阳一定会尽心守城。契丹退兵那天,汉阳提贼王的头来给姐姐谢罪,祭奠六叔的英灵。
“姐姐,汉阳从明日起就不来了,姐姐等汉阳的捷报。若城破,你在黄泉下见着汉阳,只当从没有过这个弟弟!”
曲汉阳猛地俯身,重重磕下三个响头,站起身,转头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刹住步,对门边兵士道:“把药端进去给风姐姐。”
“汉阳!”
曲汉阳回过头,见风清铃眸中似有泪光闪烁:“若你为国而死,我们便在黄泉路上见。”
曲汉阳点点头,脸上现出微笑。风清铃却已是泪如雨下。
“那么,说定了。”少年挥了挥手,一转身便消失了。门外月光铺下一方白色,如同十年前许许多多安静的夜晚。风清铃似乎能透过这些夜晚,望见十年前那个瘦小男孩的影子。
章一·四
“邵大人。”
少年不卑不亢地让到一边,满面虬须的壮汉便直直闯进堂中来。大堂中央摆着一副棋案,孟天正盘腿坐在案边蒲团上。棋案边香炉青烟袅袅,随风而起。
“曲汉阳,孟天,你们好大胆子,竟敢让我的副官去喂马!”
“喂马便喂马,有什么敢不敢的。”孟天双眼微闭,神情平静如水,“军校大人也太瞧得起我们的马了。”
“滚你奶奶的马!”邵珂粗眉倒竖,抓起身旁一只长凳,劈头便向孟天打将过来。
“大人息怒。”
邵珂猛觉肩上一紧,门边少年已扣住了他的双肩。他自知武功不及,悻悻地扔下凳子,咬牙道:“曲汉阳,你别把事情做绝了,这笔账老子记下了,咱们走着瞧。”
待邵珂走远,曲汉阳抱臂站在棋案前,似笑非笑地望着案边的白衣公子。
“孟大公子,你又是干了什么行侠仗义的事,让我也捎带被骂上了?”
孟天徐徐起身,道:“他欺负一个孤女,被我撞见了。”
“那个孙副官?”曲汉阳目光忽然一寒。
孟天往堂内踱了几步,“啪”地抖开折扇,叹道:“你还是放不下你那死掉的木蓉妹妹吗?”
曲汉阳不言语,低头把玩秤中棋子。
“那个孤女我已送去吴大人府中帮工。”孟天仿佛看透他心事一般,淡淡地道,“孙彦宁被我废了命根,料他也不敢与吴大人为难。今天我见马场缺人,便叫他去,他半声也不敢出,邵珂倒找上门来了。”
“邵珂这下不定气成了什么样子。”曲汉阳脸色稍缓,笑道,“你下的这般狠手。”
“江南孟氏一向惯用狠招。”孟天面无表情,“否然,我孟氏先祖讳楷坐任黄王偏将,屡破敌胆,你道是用什么手段。”
“黄王起兵,满城尽带黄金甲。”曲汉阳赞叹地念了一句,道,“黄王倒是真英雄,可惜,内贼难防,最后竟葬送在自己外甥手里。”
“黄王的妻妾却比外甥硬气得多。”孟天道,“传言黄巢之妾面斥唐皇,死时天降大雨,体香三日不去。”
“三日不去?”汉阳笑道,“原来什么貂香麋香都是假的,这人香才最是厉害。”
“传言自然不足为信,但女子胜于男子者确乎大有所在。”孟天以扇击手,悠悠道,“令姊近况如何?”
曲汉阳苦笑道:“她让我别去看她。”
空气一时静默。两人一个低头看手心棋子,一个望向门外,各怀心事。
“不早了,我先走罢,吴大人让我找到前朝埋藏的秘密粮库,我们明日可商议商议。”曲汉阳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孟天不语,看着他走到院中,忽然传声道:“曲汉阳。”
“什么事?”
“小心那个邵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