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一章 ...
-
第一章·放逐
的确是一只手,我的手被谁用力抓住了。
虚空中麻痹的感官渐渐回苏,时断时续地吸到几口氧气,失温的身体感受到一波波水的推压和环在手臂上紧箍的温热。
眼睛痛得睁不开,明明有知觉了却拉不回意识醒不过来的感觉真糟糕。
挣扎得累了,周围的一切又淡远了去。
梦中鼻端,萦绕若有似无的香。
吧嗒吧嗒。
眨眼。
想揉揉眼睛,手却抬不起来。
眼睛似乎受了损伤,我视力向来很好,但现在看床顶的垂幔总聚不了焦。
眼珠小范围地转动,看了很久辨识出床边那个淡黄色带光晕的是个人影,衣服上几处反光有点刺目。
一只手伸进被子探到我背后。
扶起来的这一晃晕得我都要吐了。嘴唇接触到碗沿就自动张开吞入液体。
舌头没有味觉反馈,但鼻子很忠实地汇报说这碗绝对是中药。那应该很苦了。
还好我尝不出。
一直晕晕的睡了我自己感觉很久。
真正清醒是某个下午。
比上次好多了,身体迟钝了点但都能动,我顺利地揉眼。
一揉发现这触感不对啊。我的手很骨感怎么现在这么肉?
伸到面前一看我懵了。
脚步声渐近。门被推开。
“啊!……”女人不小的惊叫。
后来的一个撞上了前面突然停住的那个。等看清床上坐起的人,后面那个女人急忙调头往外跑。
“我去通知主子小少爷醒了!”
她们说什么没入耳。
现在我全部的魂仿佛都注进了双眼。
头发辫成复杂的花式盘在头上,有些亮的珠子坠着发簪插着。云白卷领宽大衣袖,丝带束腰和青纱裙垂地。如此打扮的女子莲步移来,裙裾飘飘不露脚。
这么典型的古代妆扮,再加上我刚看到自己的身体。一切都很明显了。
等回神手腕已经被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头握在手里了,从小靠西医西药活命的我被人捏脉还真头一遭。
有些新鲜和好奇,但我精神显然不怎么配合,老头微皱着眉凝神屏息的脸看着看着又想睡。
等被刚才的女子叫醒才发现我真睡着了。
被喂了些米汤水,味道淡淡的很好喝。侍女——看来貌似是吧,撤下了碗不久又回来了,手里端着的是老远就闻到的,中药。
不开心的是既然刚才的米汤舌尖尝出了甜味,那么没道理喝中药时它就失灵。
※※※※※※※※※※※※
宁静的午后,透过窗纸的阳光不那么刺眼,投射在地上勾勒出落地木窗上的格子镂刻。耳边是遥远处不真切的莺莺燕燕。
人都说丝竹乱耳。此刻在我不甚清明的思绪和情绪中,它却能安抚我不知何由而起的烦躁。
可能初到一个陌生环境都会不安的吧,也或许是如今的处境太出乎我的意料而措手不及。
我被人推下海。我死了。我死后来到了西方极乐——大概吧,毕竟我活着的时候没做过什么坏事,而所谓的西方极乐,就是这个类似中国古代的地方。
古代的衣着古代的家什古代的中药,看来西方极乐没有和历史一起进化。
这几天临睡前侍女塞严实我的被角后都会在床边坐下,开始絮絮说些东西。据她絮叨说是为了让我早日学会说话。看来我这个肉嘟嘟的身体还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奶娃。感觉郁闷,为啥到西方极乐了还要从孩子开始长?那不是和活着差不多么。
喝掉睡前一小碗热牛奶,侍女“姐姐”细心地用手巾为我擦擦嘴角,宽衣睡下,她塞严被角后又照例开始说。
耳朵自动模糊掉内容,只留下轻又低的嗓音催眠。
拜她和那碗牛奶所赐这几天睡得很沉,很少再做些溺水的梦。
极乐世界无病无痛看来只是传说,现在我的精神大不如前。
就这样在床上躺了很久,我感觉有几个月,但听侍女说竟然半年了。
最近终于得到那位把脉的大夫首肯,每天一个时辰我可以下床到屋外小院里走走。身后的侍女亦步亦趋,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像被溜的狗。
小孩子走路终是不怎么稳,我力求不摔而走得很慢。不爽地踢几颗小石子。
院子里风景很好。地方不大,假山堆石也不怎么奇杰高耸,树木也没有多少名贵品种,看不到小桥流水玲珑亭台,只几块不高的石头几株老桃银杏,但就是这样平易近人的氛围让人舒爽,尤其对一个关于一室半年的人而言。
慢腾腾挪了一圈,初春的风吹得有些冷。我想念温暖的被窝了。
刚转身就猛地回头。背后还是那几株老桃,欲发不发吊几根芽。其后是稀疏的篱墙,挡了外面大部分层层叠叠的树。
难道是我神经过敏——刚才背后的那道视线。
被人窥视的感觉很不好。
从那次后一周来我都没再出过房间,但举手投足总怀疑有人在看着。有时明明知道是错觉,但无法克制自己疑心去回头确认。时间长了情况越来越严重,幻觉和现实我已快要分不清。
撕着被子边角翻出来的棉絮,脑子里就像空气,充斥气体飘扬着灰尘气流在乱旋又什么都没有,一团乱。
我知道我临近发作了。往往都是这样,平和的心境持续不了太长一段时间,一旦出现哪怕再细小的导火索,积累的压力就有理由喷发。明明知道,可我自己每次都控制不了。
还是先睡觉,睡着了就没事了!
倒头闭上眼强行逼迫自己数羊。鼻子下还有几朵棉絮惹得我想打喷嚏。但一闭眼那种被注视着的感觉愈发强烈,我不得已只好用被子蒙住头。
“小少爷!小少爷你怎么了?!”
“快!去找薛大夫来!”
就在快要睡着时被侍女的手大力地推醒。睁开眼异常疲倦,无奈地朝她挥手让她走,不要管我。她还是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打水为我擦脸,可湿漉漉的温吞水留在脸上很恶心像刚被什么舔过一样。
头又晕了,侍女偏高昂的声线每每拉扯着我的神经。
“绿绫!怎么去这么久?薛大夫呢?”
“找、找不着老头子,听阿张说他去补药材了……”
“那府里的陈大夫呢?他在吧?”
“可是红绡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位是主子的私医,架子大得很,哪肯那么容易就被我们下人叫来!”
“……”
一直在浅睡,好不容易醒过来,刚在耳边聒噪的都不见了。
水杯在遥远的小桌上,我只好拥着被子往床外挪,重心一个不稳就摔了下床。
痛!倒霉的头磕到了床腿,被子也散了。我伸手揉揉额头,怨恨地看一眼那根床腿柱没事那么硬干嘛。一看发现在床柱影子里貌似有个什么萤萤几点的绿光,不像老鼠,于是伸手去拿。
正午阳光充足,因此我面前手上的东西看得很清楚。
那个是我的手表。绿光是指针上的夜光粉。
手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我十四岁的生日礼物,一块运动型防水表。表面有指针和液晶两套时间显示,表盘四周四个按钮,其中一个按下,就可以显示日期。年,月,日。
指针依然在走。一格一格。不慢也不停。
再没看到四位数的年份,按下那个按钮后,液晶屏出现的数字是 997-2-30。
这算什么?灵异还是恶搞。小学生都知道2月没有30号。
但我来西方极乐也就算了,为什么我的手表也一起来了?那若是手表在这里我的身体在哪里?
突然想到什么。
甩掉被子,我跑到圆桌边,蹬着椅子爬了上去。桌上有水壶水杯,但我没喝。一手推倒水壶,没空注意水溅了一桌一地洒了我一身,我翻过水壶果然看到壶底的大红章印——蘭國明輝九年。
放下水壶,茫然转身坐在桌上。
桌子正对着对面同一高度的铜镜。暗黄中印出与我幼时截然不同的脸。
后退的手碰下了翻倒在桌的水壶,砸在地上碎开的声音让我突然清醒。
苦笑。我曾以为都很明显的一切,原来是很明显的借尸还魂。
如此就说的通了,为什么身体会变成孩童,为什么这里像极古代,为什么我明明死了却一点也没有解脱。
“嘭!”门被猛然推开,侍女的惊叫又再响起,“小少爷!”
“小少爷你怎么坐在桌上?啊!衣服都湿了!快!快换下来……”耳边声音远去,脑中只剩下自己自问自答。
一切都有了解释,唯独一个问题。
这里不是极乐世界,这里是哪里我也不知。
若是乐土也这般和俗世没有区别,那我妄想安宁解脱之地怕也要失望了!
可我为什么回来借尸还魂?为什么没有安宁解脱?为什么没死?
为什么没死!
女人的尖叫和杯子碎在墙上的惨叫和着我心里汹涌咆哮的怒吼,激发出灵魂最深处最原始最本能的惊怕悲伤和火焰,但我的嘴闭得紧紧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种种都化为手中腿上的力量胡乱的发泄……混乱中不知谁的手伸来欲拉我,被我挥开时捏着的碎瓷片划出一道红,这启发了我,被人克制住时我边挣扎边红了眼看向自己的手腕……
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世间从来不少我一个。
上一世最后的愿望神没有听到,或者听到了也不愿实现我的卑微。
极乐之门不允许为我打开,我被扔了出来,我被尘世丢弃,我被神丢弃。哪里,也没有我的天堂。
眼看手上的瓷片拍落不及,后颈钝痛。
视线最后所及,是一双波澜不惊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