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第二十二章 伊甸 ...
-
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个告白,不是“我喜欢你”,而是“我们交往吧”——中间加两个字:“干脆”。
我们干脆交往吧。
于是思桐在“啊”了一声之后,很自然地溜出了下一句:“为……为什么?”
面对如此合理的提问,不知当场那位少年是否心虚。他那一双睫毛动了两下,目光就从女孩的脸上顺利转移到了地上,用时一秒。
然后他回答:“不为什么。”
换作是现在的女孩子,估计内心立马就斯巴达了。可惜当年的思桐苦于没有词汇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能憋在那里,脸上隐隐有憋红的趋势。
暮春初夏的傍晚,光线在小小的庭院里折射,远远投在身后建筑的玻璃门上,凝成了一道耀眼的金辉,仿佛将这一刻的时间也凝住了。
站在那里的两个人,大概都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尴尬棘手,但即便是这样,他们也并没有产生“唉呀早知如此,就不来了”的想法。
此时此刻,思桐努力地想着下一句话要说什么。若想维持女孩子的矜持,她大可以“哼”地一声,反问:“那我干嘛要和你交往?”然后漂亮地转身走掉。可是之后她一定会后悔得哭鼻子。或者她也可以来一句“你到底什么意思?”但她实在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很可能就是一时心血来潮,被她这么一浇,就完全没有了意思。
然而,对话演变至此,简直彻底堵了她回答“好啊”,或者含羞点头,或者微笑默认,或者装傻卖乖,等等等等,一切可能的以退为进之路。
而现在明显是她的回答时间——而且是限时回答。真是要把人搞疯。
思桐在心里连佛号都念上了,终于,不知哪位路过大神听见她的乞求显灵了,秦旸没等她回应就主动打破了沉默。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放学走哪条路?”
思桐愣了愣,松了好大一口气,旋即喜上心头。她终于可以进入正常模式,三分羞涩七分矜持地回答道:“就从前门出去,往少年宫的方向。”
“坐车吗?”
“没有,我家很近,走路的。”
“哦,”秦旸说,“那走吧。”
思桐在心里放了一万束大写着“普天同庆”的烟花,乖巧地跟在他的后面,要拼命忍着才能不蹦哒起来。
学校建在小山坡上,俯视着下方的马路,从教学楼出来,要走下几十级宽大的石阶才到正门,她低着头,有心走在他那昏黄拉长、曲曲折折的影子里,嘴角噘着一丝甜甜的笑。
秦旸住得也不太远,和思桐一个方向,每天是骑车上下学的。这些她自然早就知道了。快到校门口时,他说:“等一下,我去拿车。”这句话又让思桐的少女心一阵激动,当然,她不可能幻想秦旸要骑车载她,那太夸张了。她只是从这句话里体会出了 “我是他的女朋友”的模糊的真实感。否则他说的就应该是:“我去拿车了,拜拜。”
秦旸的车很酷,是当年男生都爱追捧的山地自行车。他推着车陪她走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才分手,那段路不长也不短,他们的交流不多也不少,可是说了什么,回到家就忘了。思桐的脑海中只来回放映着秦旸骑车穿过马路的身影,城市里华灯初上,把那画面映衬得像电影一样华丽。
然后不多不少,间隔了两天,第三天放学后,思桐在高中部楼下遇见了守在那里的秦旸,她在楼梯上,他在下面的走廊边,一个人,平时围在身边的男生都不见了踪影。每隔一会儿,他就会往楼梯口瞄一眼,明显是在等人。
那么漂亮的男孩子,身影清瘦而挺拔地靠在人来人往的廊柱边,那些从正对面的楼梯上走下来的思春少女们,有多少个都感觉突然间一脚踏空般,随即立刻稳住心神,拿出她们最擅长的伎俩,装得滴水不漏地从他面前走过。尤其是那些手挽手的好姐妹,一面谈笑风生,一面心照不宣,又有胆子大的,走过他身边时故意挨上去一点,假做不知的得意,被摆在外侧的闺蜜就看得两眼冒火,笑容都僵了一秒。然而,这样的时刻,最终也会成为她们的友谊纪念里最可爱的回忆之一。
思桐看见他的时候,也正像往常一样和两个要好的女同学说说笑笑地走下最后一段楼梯,她的反应有些迟钝,花了整整三个台阶的时间,就像从喧哗的楼道走进了一个奇异的空间,所有热闹都被隔绝在了大脑血流加速的鸣响之外。这和以前遇见他的感觉又都不一样了。
大概是因为,她知道他是在等她。可是惊喜、紧张、甚或暗自得意的情绪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出现在她心里,她好像早就料到一般的平静,只是包围她的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蜜的海洋罢了。
打那天以后,他们放学几乎都会在一起,全年段十八个班早就把他们那点情节传了个遍,而全年段十八个班的老师却没有一个消息灵通的。在学校里,老师和学生、成年人和少年人之间仿佛有着一道看不见的国界,一般来说,前者想逾越的倒是不少,而后者叛变的却历来少有。只是思桐班上自习课常常被占用,放学便会拖上二十分钟甚至半个小时,这些时候她就会发短信知会秦旸一声。那学期下来,她和他唯一的短信交流就只有这一个内容,而且她一次也没提过让他等自己的要求。
当大家已经传无可传的时候,两位主角的进展却慢得快让人遗忘了。别人最多看见他们从无话可说发展到言笑晏晏,别说闹三角这样的大戏,连牵个手都没见过。
他们是不了解情况。在思桐看来,秦旸并没有说过他喜欢她,而若是站在秦旸的立场,她也没说过同意和他交往。
思桐每次一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有点追求,但转念却又退缩了。她觉得自己就像掉进了蜜罐的小蚂蚁,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如果他觉得没意思了,她就微笑地放开他,说不定这样她还能一直以朋友的身份待在他身边。她并不是看轻自己,而是觉得自己本来就是稳赚不赔,理应有此良好的心态。
可惜,不到半个月她就被腐蚀了。人要是没有欲望就好了。
她开始在课间匆匆跑去见他,在放学拖课的时候握着手机挣扎,在回家的路上步子越迈越小,在十字路口看着他骑车没入灯海,很久都挪不动身子。
她开始搭理他那些无聊的同学,终于找到其中一个最无聊的,让他帮忙去套秦旸的话。交往到现在,她想他应该是喜欢自己的,有多少不知道,但肯定排在其它女孩子之前。她就是想知道他是怎么喜欢上她的,在什么时候?
男生很快回来了,向她一字不落地汇报了答案。
“还……还有吗?”她听完,不甘心地追问道。
“没了。我问了他啊,他就这样说。”男生耸耸肩膀,学着秦旸的样子下巴一抬:“喜欢的人,看一眼就知道了。”
秦旸说这句话,做这个动作时,脸上想必还带着那副迷倒了一票女生的招牌笑容,可思思桐那一刻想象起来,却觉得莫名刺心。
那天放学,她居然对他摆起了冷脸,她原本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对他生气的。走到半路,她瞥见他那辆银灰色的山地自行车,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觉得我跟这辆车比怎么样?”
“哈?你跟……什么比?”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忽然忍俊不禁,还低头掩示地咳了两声。
思桐立刻就知道“他们男生”的劣根性又来了,狠狠地皱起眉毛,狠狠瞪了他一眼。结果反而让对方更娱乐了。
他又“咳(呵)”了一声,说道:“你跟它没有可比性。”
思桐终于火大了,一脚踩在他的鞋背上,力道还不小,但他仍然笑嘻嘻的,以为谁在跟他撒娇似的。情绪一爆发,她的音量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三度:“你在商场选这辆车的时候比选女朋友还认真吧?”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眶都有点泛红了。
秦旸终于意识到有情况了,但是完全不明所以,只是茫然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你今天受什么刺激啦?”
他语气小心翼翼,可她分明瞥见他的嘴角还有笑影。
“谁受刺激了!”她回道,也不知是在生他的气还是在生自己的气。她原本还以为自己绝不会得寸进尺,更不会像别的女生那样瞎闹的。她还突然意识到,先前那句话就等于自命为他的“女朋友”了,顿时觉得臊得不行,又下不来台,于是干脆头一甩,撇下他大步向前走去。
她走了三步,而秦旸只向前跨了一步就拉住了她——自从天台那次之后,他们还没有过这类肢体接触,而这一回他拉的还不是手腕,是直接把她的手给牵住了。牵住之后,他说:“走那么快干什么,这条路本来就短。”
思桐几乎没耽搁0.1秒就完败了。虽然之后一路不言不语,但直到分别的路口,她的手都让他若无其事地牵着。
――――――――――――
五月转眼过去,很快就到了六月末。他们即将迎来情侣之间的第一个重大节日——那就是思桐的生日。虽说如此,他们也并没有相约一起庆祝,思桐甚至提也不提,想看看他到时会不会忘记。
那段时间,她时不时借口作业太多,中午不回家吃饭,而秦旸一直都是中午留校的,放学后他们和各自的朋友一起吃过饭后,就会溜到被大家遗忘的图书馆碰面。
图书馆一楼的大厅里摆着一具两米多高的霸王龙骨架,虽然是假的,作为一个中学的图书馆,这么摆谱也是挺拼的。
第一次看到那具假标本的时候,思桐兴奋地绕了一圈又一圈,秦旸在一旁泼冷水:“小心脖子别仰断了,这又不是真的。”
“我知道!”思桐仰着脖子说。
过了一会儿,秦旸又问:“你知道霸王龙最害怕什么吗?”
思桐终于收回了目光,回头问道:“什么?”
“想想啊,这么不爱动脑筋,会越来越笨的。”
“哼,不说拉倒。”
又绕了一圈之后,她走到秦旸面前:“到底是什么啦?霸王龙最害怕的?”
秦旸笑笑:“最害怕鞋带掉了。”
“切~霸王龙哪有鞋带。”思桐忍着不笑
“谁说没有了。”秦旸说完,朝她脚上瞟了一眼。结果思桐追着他跑了三圈,差点没惊动楼上的管理员。
那些日子,中午“约会”的时候,他们常常靠在大厅一侧的窗前,一边瞻仰这具骨架一边聊天,秦旸有时候晚到,总会从身后变出一两样零食来:冰积淋啦,食堂的关东煮啦,还有苹果、橘子等等,他自己并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但是这一招讨好女孩子可谓百试不爽。但更多的时候,思桐确实是一副来写作业的装备,所以他们还是会转移到楼上的阅览室去,思桐就养成了理科大题依赖秦旸的习惯,而秦旸也养成了抄她英语作业的习惯。
倒是大雨和暴雨天气,思桐不用找别的借口也能留在学校了,她老爹老妈实在怕了她再淋雨。夏天本就是多雨季节,可每一次的雨,思桐都觉得是老天特意为她下的,心里总要暗爽一阵。第一个大雨天,思桐穿过两旁漏空的石桥赶到图书馆时,身上一片纸也没带,因为这回不是因为作业太多才留校的,况且带来的卷子也怕路上会弄湿。
令她意外的是,秦旸也什么都没带,而是从雨伞后面拎出了一个袋子,冲她扬眉一笑。思桐一见那热汽腾腾的烤地瓜,便不顾形象,欢快地扑了上去。他们站在老地方,背对着霸王龙,俯看窗外凉风冷雨的校园,风吹过耳畔呼呼作响,带着冰凉的雨丝,但是烤地瓜的热汽也一阵阵地扑在脸上,趋走了身上的寒意。
“地瓜吃多了会放屁哦。”
“……你讨厌!”
然而秦旸对思桐踩他脚的动作,已经躲得很熟练了。
读书馆的一二层是教参、工具书和文学类书籍,三楼则是其它边边角角的书,电脑、自然科学、宇宙……什么都有,若说一二楼是冷冷清清,三楼则几乎无人问津,自然就成了他们的据点。接近期末,每个班都在加压,思桐和秦旸分别代表着优等生和混混生,然而见面时萎靡不振、一副快被榨干了的样子却如出一辙。在阅览室里,他们经常都头顶头地趴在桌上补眠,有几次下午上课还险些迟到。但是思桐觉得即使累到不想说话,和他待在一起仍是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光。可她却不知道,秦旸是不是也一样,还是在勉强呢?
偏偏她的生日就在这个时候,如果他忘了,她也不怪他。
直到生日前一天,他也没有什么动静,下了一周的雨第二天却停了,太阳灿灿地照在头顶,思桐却一点也不高兴。到了学校,朋友们的小礼物陆续送来,又有好事的问她男朋友有什么表示,她只能笑着说还不知道,换来大家各种夸张的调侃。
直到第四节下课,她才打电话告诉家里要在学校吃饭。那一周虽然都是雨天,却只是小到中雨,有时中午还放晴了,她却连续好几天都不回家。这已经引起了家里的怀疑,加上又在期末的节骨眼上,所以这通以“跟同学庆生”为借口的电话打得实在是曲折艰险。
说不定,还是白打了。因为她并没有告诉秦旸她今天要留校。从早晨到放学,又到吃过午饭回到教室,写了一会儿作业,趴着睡了一会儿,她的手机里一条短信也没来。窗户外,走廊上,明媚的阳光仿佛在嘲笑她似的。
她终于坐不住了,带着“我只是去自习”的心理,收拾了一堆练习往图书馆走去。可虽然只是去自习,一看见空荡荡的大厅时,她的脸还是垮了下来,连带着无辜的霸王龙都被她踩了一脚。
她来到三楼的阅览室,向最角落的那个位子走去。当最后一排挡在眼前的书架随着脚步后移,她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张靠窗的书桌上——准确地说,是落在那个趴在桌上睡觉的男孩身上。他脸朝下伏在臂弯里,后脑勺上微翘的头发和衬衫白色的领口暴露在阳光底下,被照得近乎透明,她看不出他呼吸的起伏,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像一幅完全静止的画——或者,其实是时间静止了?
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脚步轻轻地走上前去。她的淡淡的影子投在了桌面上,若即若离地挨着他的胳膊,只见那手腕上的电子表不停地数着秒数,证明时间并没有静止。
她正考虑是要出声叫他,还是用手指敲敲他的肩膀,突然间,他搁在底下的另一只手“唰”地伸了出来,把一件东西“咚”地一声放在了桌面上。思桐定睛一看,是个头顶炸毛、乍看像一头小鹰的木雕,脖子上挂着个牌子,上面用黑色水笔写着四个大字:“生日快乐!”
她捂住嘴,然而笑意已经到了眼睛里。
秦旸这时候才缓缓抬起了脑袋,仿佛刚睡醒似地,静静地说:“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思桐捂着半张脸,只有露在外面的眼睛闪烁不定,笑意收敛,化为了更加复杂微妙的情绪。
直到她拉开椅子坐下,伸手拿起那件礼物细看时,方才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气氛才慢慢变轻了。
捧在手里的那只“小鹰”,实际上长着马的身子和后蹄,还有长长的尾巴,她忍不住惊奇道:“这个……这个是……Buckbeak!”
“啊?芭比?”
她分不清他是不是故意的,轻轻瞪了他一眼,说:“是巴克比克啦!”所以,她的生日礼物居然是《哈利波特》里的那只鹰头马身有翼兽。
“你从哪里买到的?为什么送这个给我?”思桐问。
秦旸支着下巴,面带微笑地说:“你不觉得它跟你很像吗?”
“……我不喜欢跟我很像的东西!”
“那你喜欢什么?洋娃娃?”
“我就不能喜欢洋娃娃吗?我也是女生!”
“噢……”
思桐有点骑虎难下的感觉,但还是补上一句:“反正,别的女生喜欢什么我也喜欢什么。”
“真的吗?”他忽然不笑了。
思桐看着他,某种微妙的第六感阻止了她马上回答。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他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用手撑着桌子,倾身向前,头一低就吻了上来。这个吻的长度,就在两次眨眼之间。
――――――――――――
思桐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初吻会在高一就没了。虽然是在高一的尾巴上。以及,它给她带来的喜悦是暂时的,烦恼却是延续的,甚至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
她说“别的女生喜欢什么我也喜欢什么。”然后他就亲了她。
何况,有几个高一的男孩子就敢主动去亲女孩子了呢?
但这些都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她居然会想这些想到头痛。在期末紧锣密鼓的备考压力下,这样的状态越发让人难以承受。
生日过后,家里就不让她中午再留校了,所幸那次月考没砸,否则还不知要被怎样查问。起初几天她觉得每时每刻都想见他,白天黑夜都是煎熬,傍晚放学的路上,有好几次她都很想一把抱住他,把心里的情绪全都发泄出来,可是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情绪,可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所以只有继续憋着。
直到有一天,她觉得这样下去期末就要完蛋了,于是在分手的路口拉住了秦旸的袖子,对他说:“这段时间,我们先不见面了吧,马上要期末考了,等……等考完那天再见好吗?”
秦旸只是点了点头,说:“好吧。考试加油。”
那天他骑车穿过马路的身影,在她眼里全都被泪水模糊了。他难道看不出来,她开口的时候已经要哭了吗?他难道听不出来她的声音不对吗?
距离生日那天才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她就从云端掉到了坑里,连自己都无法理解这种巨变。再一回想,感觉两人之间的回忆已经多得能装下好几个日记本了,可实际上在一起还不到两个月。而两个月都不到,他们就已经牵过手,接过吻了,这件事更令人觉得恍惚。
思桐带着泛红的眼圈和满脑的恍惚,垂头丧气地走回了家。
这件事后,她反而平静下来了,不管是上课、自习、背书,她都按部就班,心无旁鹜,只是很少和同学打闹说笑了,也不再追看风靡的漫画和偶像剧,仿佛一下子就和同龄人拉开了距离。
考试结束后,她并没有主动去找秦旸,而秦旸也没有任何音信,这都是她早就料到的情形,心里便也没什么波澜。
距离学期结束还有一周的讲评课,各科目的卷子一张张发下来,排名也渐渐浮出水面。每次作为分数前几名的学生被点名上台领回考卷时,同班同学惊讶和羡慕的眼光就愈加明显,而她心里的那股厌烦也愈加清晰。她不知道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她不禁想起了黄鹦,她的目标一贯是追求纯粹而美丽的东西,因此鄙弃虚荣和功利。但思桐从来就没有什么追求,她只想要快乐,攀比让她快乐,虚荣让她快乐,她就照单全收,管它们是美丽的还是丑陋的。没想到有一天,当她知道了另一种快乐之后,这一切在她眼里也都成了灰败的垃圾,她和黄鹦可谓是殊途同归。黄鹦是做了美的俘虏,而她却做了快乐的俘虏,如果让黄鹦知道,会不会从心底瞧不起她?
黄鹦从她的生活里消失,是不是去追求另一个更高尚的世界了呢?她忽然也想做那样的人了,摆脱庸俗的现实,站在高高的地方附瞰这些追名逐欲的凡人。
然而,她在得道的路上才刚跨出了一小步,就被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拽回了人间。
有些命运,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吗?
――――――――――――
放假前的最后一天,下午四点以后就开始进行全校的大扫除,各个班级后面的柜子也得全部清空,因为下学期就要搬到新的教室去了,而高一年两层楼的几十间教室则又要迎来新的一届学生。
整栋教学楼一改往日沉闷规矩的模样,变得沸沸扬扬,全无章法。不只是教室里,走廊上、拐角处、楼梯间也都有人挥着拖把扫把,拿着水桶抹布来来去去,大概一半的人在打扫,而另一半的人在偷懒。地上全是水渍泡沫,又被经过的鞋底又踩出一行行脚印,时不时能听见有人抱怨,有人道歉,还有人争执不下的声音。
这般乱糟糟的场面,和思桐脑子里的混乱简直不相上下。这是最后一天了,最后的半天,半天的半天。时间一点点向着放学推移,放学后就是漫长的暑假,暑假后一切都难预料。而她居然还在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地洗着地板……简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当她提着拖把,一步一顿地走向下方楼梯间搁着的水桶时,脸上正是一副忧郁到极点的表情。很不巧,那个让她烦脑的万恶之源就在这时从楼下拐了上来。
他们在楼梯中间相遇,她还想躲过去,他却手臂一伸搭在了扶手上,刚好把她截住。那一瞬间,她心里真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楼梯上并非只有他们两个人,思桐不敢去看其他人一眼。她的手里还提着拖把,水啪答啪答地往下滴。
秦旸拦住她后,又往台阶下退回了一步,和她面对面站着。令她意外的是,当他抬起头时,居然冲她露出了笑脸——不像平常那样阳光的笑,但依旧让人松了口气,至少眼神不是想象中冷冰冰的。
“放学来我们班一下,我有东西要给你。”他说话时笑容仍然保持着,目光甚至算得上温柔。思桐完全陷入了困惑之中,只能看着他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返下了台阶。她才意识到,他是专门上来找她的。
放学时,她故意拖到了最后才走,又尽量慢吞吞地往十七班的教室走去。但她还是没想到,他们班的人真的走得一个都不剩了。秦旸靠在教室中间的一张桌子边,书包丢在一旁的椅子上。
思桐从前门走进去,左顾右盼,秦旸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吸引她的注意:“别看了,我就是负责锁门的。”
“啊,你是班长啊?”
“怎么可能。”
短短的两句对话,她就觉得他们好像回到了生日之前,心里不由得一阵欣喜。
她迟疑了一秒,终于走进座椅之间,到他几步远的地方才停下。他没说话,直接起身走到了教室后面的置物柜前,打开其中一格,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直到思桐面前,他才把那样东西从背后拿了出来。
竟然是一小束花。每一朵就像一个小小的茶杯,白皙的瓷盛着粉色的茶,从中心散开一圈圈涟漪,六朵花凑在一起只有巴掌大的一束,小巧又精致。那一刻,思桐眼里几乎只有这束花,而忘了周围的一切。
她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可爱的颜色,那么可爱的形状。从前她会告诉别人她喜欢紫罗兰,喜欢虞美人,喜欢鸢尾、海棠、彼岸花……此刻她才恍然醒悟,真正让自己心动的美丽,原来这样“俗”。
她梦呓似地问:“给我的?”
秦旸轻轻笑了声:“白痴。”把花往她的鼻尖上递了递,她往后一躲,这才慌张地抬手接过来。
教室和走廊上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夏日昼长,天还很亮,但阳光已失去了热度,变得透明清浅,像小溪一般流淌在人的身上、心上。思桐拿着那小小的礼物,和秦旸面对面站在教室中间的过道上,背靠着两张课桌,一时没话。她居然不害臊地想,眼前的条件简直是在鼓励他吻她……
然而她没有动,他也没有动,就让时间静静地流逝。
走在回家的路上,她问他那是什么花,他回答月季。她笑道:“你是不是只知道月季一种花啊?”
还是在几年之后,她作为大学交换生前往英国时,在曼彻斯特的一家花店里又见到了和那一模一样的花,瓷杯盛着粉茶,涟漪精致,娇小可爱。这正是欧洲月季的一种,在它的花枝上挂着个小小的标签,上面用金色的花体字写着“Mini Eden”——小伊甸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