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土难安》雨夜听雨

1、入土难安

　　【一】公墓黑影
　　电视屏幕上闪动的光线照在老刘皱纹对垒的脸上，构成一幅光怪陆离的雕刻画。他不错眼珠地盯着电视，或微笑，或怒视，他完全融入剧情里面去了。
　　老刘孓然一身，好在，他找到了这个看护墓地的工作。每天面对冷冰冰的墓碑，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和地下的人生活在一起了，电视是唯一能证明他还活在阳世的证据。
　　看着看着，老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的目光慢慢地移向右侧，那里放着一台台式电脑，只是作为监控的显示屏。
　　老刘对这些监控设备很厌恶，每天围着坟墓转，晚上还要在电脑屏幕上看墓碑上那些死沉沉的面孔，他感觉很不舒服，总觉得那些面孔正通过摄像头监视他。
　　老刘看着电脑屏幕的眼睛在变大了，脸上现出一丝惊恐。
　　有贼！老刘拿起一把扫帚走出小屋。
　　谁在那里？他先是喊了一声，想借此惊走那个人。
　　也许他的喊声起到了效果，墓地里空荡荡的，看不到人影。一定是躲起来了，人不可能跑得这样快。他举着扫帚，颤颤巍巍地朝墓地深处走去。他围着墓地转了一圈，都没看到人。
　　一定是看错了，年龄大了，该入土了，入土为安嘛，老刘想到这些，苦笑了一声。笑声在墓碑间传播开去，像是鬼魂的轻吟。
　　【二】再现的随葬品
　　房青群一大清早就开车来到了墓地，因为，老刘天蒙蒙亮就给他去了电话，说他不在墓地干了，想回老家去。
　　房青群感觉蹊跷。他一直为能雇到老刘而暗自高兴，老刘的要求不高，只要有个地方住，有饭吃就可以，不要一分钱。房青群曾许诺，在老刘百年之后，给他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墓地留块容身之地。老刘感激得老泪横流。
　　有事吗？他问老刘。
　　我昨晚在监控里，看到一个黑影站在你父亲的墓碑旁……老刘沉吟了半晌又说，可能是我离走不远了，我想过了，还是埋到老家去好，也不用花钱。
　　房青群心中一凛，难道是老刘看透了他的心思？他答应给老刘在墓地留块百年后的容身之地，只是搪塞，他可舍不得，他对老刘说，许是有人偷东西，我安装监控就是为了预防这样的事发生。
　　我在监控来看到的人，穿着唐装寿衣，留着八字须，我今早打扫墓地时，才看到，那个人很像墓碑上的你父亲。老刘说着，拿着早已准备好的包袱走出小屋。
　　房青群怔怔地看着老刘走出墓地的大门，半晌才回过味来。他忙回放着昨晚的监控录像，但他自始至终都没看到一个人影，只听到录音设备录下了老刘昨晚的喊声，看到老刘惊恐地一个人拿着扫帚在墓地里转。
　　也许是老刘真的老了，否则怎么会产生幻觉呢？
　　房青群走出小屋，在墓地转了转。墓地里很洁净，老刘是一个勤快的人，他曾说过，他不仅是这个“小区”的保安，也是这里的清洁工，他要让地下的人在干干净净的环境里生活。
　　房青群转到父亲坟前停住脚步，在过几天就是他父亲的忌日了，他想为父亲风风光光地举行个祭奠仪式。
　　他的目光落在墓碑的遗像上，他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他在墓碑上看到两道水痕，从父亲的眼角一直延伸到碑底，像是从父亲眼里流出的两道泪痕。墓碑的下面有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他矮身拾起来。
　　看着手里的东西，他打了个冷战。那是一枚戒指，虽有些锈斑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那是父亲的。为了尽孝心，房青群把父亲的尸体偷偷地葬了，没有火化。这枚戒指随葬了，十多年过去了，它却出现在父亲的墓碑前。
　　房青群想起了老刘那句话。老刘昨晚看到他父亲在墓碑前低头从手指上往下拽什么。老刘看到的是他父亲在往下拽手指上的戒指。
　　难道老刘昨晚真的看到了父亲？否则，随葬的戒指为什么出现在墓碑旁？父亲脸上的泪痕又代表什么？一连串的疑问困扰着房青群。
　　不管什么疑问，看着的父亲随葬的遗物就在他的手里，他感到胆战心惊。
　　他开车追上老刘的时候，老刘还在一个人背着包袱，步履蹒跚地朝火车站方向走。
　　老刘，你看，你家里也没别人，回家后，生活也是问题，不如就在墓地待下去，要是真有事，我会照顾你的。房青群尽量用恳切的语气对老刘说。
　　见老刘在犹豫，房青群连拉带拽地把老刘搀上车。
　　你老昨晚真的看到我爸爸了？房青群把老刘让到座位上问。
　　我也没看好，只是看见那个人站在你父亲的墓碑旁，穿的衣裳和面貌有些像。我拿着扫帚出去的时候，那人就不见了。天亮时，我才想起来，你父亲墓碑上的遗像就是这副样子。人们都说，只有快死的人才能看到已过去的人，我是不是快入土了？老刘絮絮叨叨地说。
　　房青群听得头皮发炸，但嘴里还是说，你一定看错了，摄像头拍摄的本来就不清晰，何况是在晚上！又没发生什么事，你不用这么担心。
　　房青群嘴里虽这么说，可攥着戒指的手在冒冷汗。
　　【三】诡声
　　房青群虽心里忐忑不安，但一天的应酬下来，他渐渐淡忘了昨晚的事。他正为所管辖的墓地里的苦主二十后重新缴费而争得政府的支持。有这块墓地在手，他才能开好车，住好房。
　　半夜时分，他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谁会三更半夜打电话？他拿起电话，听到老刘急促而苍老的声音时，手里的电话差点掉在地板上。
　　老刘说，他听到墓地里传来一声惨叫，随后是长一声短一声的呻吟，那声音闷闷的，好像来自地下。他拿着扫帚围着墓地转了一圈，都没看到人影。但他知道，那不是幻觉，让房青群去墓地看看。
　　房青群当然没敢半夜开着车去墓地，直到天亮之后，他才来到墓地。
　　老刘站在墓地的大门口，身上湿漉漉的，看样子，他后半夜就一直待在门口。
　　房青群拉着老刘在墓地转了一圈，没看到任何蛛丝马迹，最后，他们停在他父亲的墓碑前，房青群发出“啊”的一声惊叫。
　　老刘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顺着房青群的目光看去，他张大的嘴半天没合上。
　　墓碑上，房青群父亲遗像的嘴角流下一些暗黑色的东西，一直淌到碑底。碑底有一个瘆白的东西。
　　老刘战战兢兢地捡起那个东西，随后掩住了鼻子，拿到了房青群面前。
　　房青群面色发白，他看清了，那是一颗牙齿，牙齿上带着一些烂黄的东西，是一点干瘪的烂肉，一股刺鼻的臭味传了过来，是尸臭。显然，这颗牙来自房青群父亲的嘴里，他嘴角流下的暗黑色的东西证明了这一点。
　　房青群和老刘对望着，两人的身体都在哆嗦。老刘昨晚听到的惨叫和呻吟声是来自埋在地下的房青群的父亲，他被硬生生地拽掉了一颗牙齿。
　　房青群回放了昨晚的录像和录音，没看到人影，但听到一声沉闷的惨叫和几声呻吟，那声音渺不可及，像是来自地下。
　　老刘，你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昨天看到了父亲的遗像上有泪痕，他随葬的戒指又出现在墓碑旁，现在，父亲的牙齿又出现了。房青群惊恐地问老刘。
　　老刘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停了半晌，才木讷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想，那边和阳世应该没什么区别。从流泪和牙齿来看，你父亲在那边过得并不好，甚至受到了欺负。是不是你近来没给你父亲烧纸呀？他在那边没钱花了，才遭人欺负的。
　　不会，逢节日，我都会给父亲烧纸的，父亲应该不会缺钱的，他又看了看老刘，接着说，要不烧些纸试试？
　　房青群说做就做，一会儿就买来一大摞冥币，在父亲墓前烧了起来，边烧边念叨着。
　　纸灰随着热风漫天飞舞着，落在房青群头上不少。
　　【四】残破的寿衣
　　老刘一再要求房青群留下来，和他守一晚，但房青群以有要事要办为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其实，他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只是不敢留在这个躺满死人的地方，特别是父亲的坟前连续出现怪事后。
　　他人虽没在墓地，但心却没离开墓地，一整天寝食难安。晚上，睡觉时，一点点响动就能把他惊得坐起来，眼睛惊恐地盯着身边的电话，他怕墓地的电话再次打来。
　　还好，一直到天亮，电话都没响，可这不知结果的情况让他更加坐卧不宁，没吃早饭，他就驱车赶到了墓地。
　　看来真的是你父亲在那边没钱了，昨晚就什么事也没有。老刘边做饭，边说，他的精神也好了许多。
　　房青群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找到症结了，要知这样，他会每隔几天烧些纸的，冥币又不值钱。
　　没事了，房青群的心立刻轻松起来，他哼唱着，在墓碑间穿行，来到父亲坟前，他停住了。他想扫一扫父亲坟前残存的纸灰。
　　他突然发现在墓碑和坟墓之间，一块暗黄色的东西露了出来。会是什么？他走过去，拎着一角，拿了起来，仔细看时，他一声惊叫，把那东西扔出多远。往后退时，站立不稳，坐在地上。
　　老刘闻声拎着菜刀跑了过来，怎么啦？
　　我……我父亲的寿衣……房青群语无伦次地说，颤抖的手指指着那件东西。
　　老刘哆哆嗦嗦地走过去，像看到毒蛇一样，离着有两米远，就停住了脚步。
　　那是一件唐装样式的寿衣，放得时间太长了，能大概看出个颜色——杏黄色，寿衣残破不全，像是被撕破的。老刘回过身，问还坐在地上的房青群，这是你父亲的？
　　房青群点点头，惊恐地看着老刘。
　　老刘半晌无语，眼前的一切证明，他们的判断是错误的，房青群给父亲送去了“钱”，依然没有阻止他的父亲在那边受欺凌。先是流着泪把戒指放到墓碑旁，再后来是被硬生生拽掉一颗牙齿，昨晚，衣服又被撕破了，扔在外面。下一步会怎样？
　　老刘想报案，房青群阻止了，他说，阳间的人管不了阴间的事。其实他不让报案，是另有原因的，只是不能对老刘说。
　　最后，房青群发狠地说，他要查出，是哪个恶鬼敢在那边欺负他的父亲，他要把那个欺凌他父亲的人从墓地里清出去，这里是他的地盘。
　　老刘看出，房青群说话时，底气不足，谁都知道，人怎么能斗得过鬼呢？
　　【五】鬼话
　　这次，是房青群主动要求留下来的，虽然他很不情愿。
　　为了壮胆，房青群买了一些酒菜，和老刘喝起了闷酒。
　　老刘年岁大了，半斤酒下肚，就不行了，倒在床上，将夏凉被罩在身上，哼哼地睡了。
　　房青群自己喝了一会儿，想去厕所，推了老刘半天，也不见他醒来，没办法，借着几分酒劲，他一个人走出小屋，朝远处的厕所走去。
　　厕所里没有灯，他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才解决完问题。
　　他走出厕所，快步朝小屋走。
　　刚走出几步，就停住了，他听到墓地里有声音，是说话声，声音太低了，听不清说的什么。
　　难道是有人搞鬼？几分酒意起了作用，他轻轻朝声音的来源走去。月光朦胧，他基本能变清方向。
　　他发现声音的来源竟是父亲的墓地附近。等他轻步来到坟前时，并未看到人影，而说话声还在继续，只是听不清说的什么，因为声音来自地下，就来自父亲的坟墓里。
　　他感到全身的汗毛孔在收缩，后背传过一股凉气。他在原地愣了半晌，慢慢趴下身体，把头凑到墓碑旁，他要听一听，到底是谁在那边欺负他的父亲。
　　他基本能听清那两个沉闷而干涩的声音。
　　一个人在问，老房，他昨天又打你了？
　　另一个人带着哭腔说，他不但打了我，还把我的衣服撕破后扔了。
　　这个家伙怎么这么厉害呀？
　　唉，听说，他生前是□□的小头头，打人可狠了，他前天晚上硬生生地掰掉我一颗门牙。
　　他不是搬家了吗？为什么还回来打你？
　　你不知道，是我的儿子为了腾出地方，往外租，就把没人管的刘文生的骨灰弄走了。这个家伙活着的时候，就杀人放火，死了会老实到哪里去？他是在报复我的儿子，所以就没命地打我，并且说了，如果到了我忌日那天，我儿子还不把他搬回家，他就把我赶出去，把我儿子放进来。
　　你怎么不告诉你儿子，把刘文生的尸骨挪回来？
　　我去了，可我只能晚上出去，也只能在墓地边活动，我把戒指放到墓碑旁，可是我那贪财的儿子怎么会知道我的意思呢？我被扔出去倒是没什么，只是我那儿子明天就要被刘文生放到这里来了，我实在心有不甘，可我又没什么办法。
　　听着谈话，房青群吓得哆嗦成一团，衣服被汗水打湿了。他的确把那个叫刘文生的骨灰盒偷偷地扒出来，埋到远郊的一个树林里去了，目的就是为了能把那块墓地重新租出去。
　　刘文生生前是□□上的人，在殴打中，被杀死了，自从埋到这里以后，就没人再来祭奠过，听说，他的妻子改嫁了，家里也就没别人了。
　　房青群想，即使偷偷地把刘文生的尸骨清出去，也不会有人来找的。他那天把老刘支出去后，把刘文生的坟给平了。
　　等老刘回来，问起这件事时，他说，刘文生的家人把坟移走了。
　　谁？房青群只顾着害怕了，没注意到，老刘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
　　是我！房青群颤抖着身体站了起来。此时，地下的谈话，停止了。
　　老刘是在上厕所时，听到墓地的谈话声，走过来的，看到有人趴在地上，就大喊了一声。
　　老刘问房青群听到了什么。
　　房青群一句话没说，拉着老刘就回了小屋。
　　【六】愿望
　　一大清早，房青群就开车走了，临走时，给了老刘很多钱，让他去买些祭品。
　　老刘可能因为害怕，在外逛了多半天，直到下午四点多才回到墓地。
　　他发现房青群已经回来了，而且墓地里多了一个新坟，墓碑上刻着“刘文生之墓”。房青群还在坟前祭奠了一番。老刘没问，为什么刘文生的坟又移回来了。
　　刘文生也没多说，只是给了老刘一份保证书，上面说，在老刘百年后，他一定实现自己的诺言，给老刘在这里留个家。
　　从此，墓地再也没发生奇怪的事。
　　一个月高风清的夜晚，一个老人坐在一个墓碑前，边烧纸，边喃喃地说，文生呀，你打打杀杀有什么用，到头来，还得依靠你这个老实本分的父亲给你保住这个家。你小的时候，我没教育好你，只能用这点来补偿了。你不会孤单的，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即使我死了，也是一样。
　　其实老刘并不是孓然一身，他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就是刘文生。刘文生不到十八岁就离开了老刘，老刘也没找过他。在听到儿子被人砍死的噩耗后，老刘哭得泣不成声。
　　他来到葬着儿子的这个墓地，不要一分钱，就是为了能够守在儿子身边，能给儿子烧烧纸。这些房青群不知道。
　　但有一天，老刘回来时，发现儿子的坟不见了，他知道是房青群把儿子的尸骨挖走了。
　　他没报警，也没找房青群理论，他用他的方法，让房青群自己把儿子的尸骨重新挪回来。
　　戒指和唐装在房青群父亲的遗像上都能看到，老刘只是仿造了一份，那颗牙当然也是。那么多年了，房青群怎么能辨清是不是父亲的呢？泪痕和血污都是老刘造上去的。他每次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拿着那把宽大的扫帚，扫帚能挡住摄像头。
　　在房青群上厕所的时候，他也悄悄地走出小屋，把早录好说话内容的录音笔放进墓碑和坟墓之间的缝隙里。
　　老刘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他没有别的奢望，只是希望在百年以后，和儿子葬在一起，有他们的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