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死去的作者

1、第 1 章

　　这个房子里出现了一座“肉山”。

　　是的，在这个月租八百、阴冷潮湿得墙缝长藓的屋内，出现了一个不明生物。屋子的主人程言在咽下最后一个方便面调料包里的胡萝卜块后，迟钝而又礼貌地，朝他点了一下头。

　　之所以称他为肉山，是因为他的肚子足有一般相扑运动员的两倍大，脖颈也用层层赘肉与下面相连，曲线浑圆，但腿部却又细又短，承载力极不科学。也许是注意到了程言质疑般的目光，肉山坐了下来，可他根本没有屁股，腿短短地支在肚子前面，像两根可怜的牙签儿。他的脸太过丑陋，构图杂乱，非常抽象，但又不是那种会让人觉得恐怖畏惧的丑，他丑得……可以说人畜无害？

　　程言想，今天的梦，他给五分，奇特但是剧情不精彩。

　　然后，精彩的来了。肉山开口说话了，他说：“你好，我是不完美预感。”

　　程言愣了一会儿，一是因为肉山说话的声音挺好听的，与身形反差很大，二是因为他知道《不完美预感》是什么。那是他昨天晚上还看过的一本书，悬疑推理类的，非常难看，但他仍然坚持看到了最后，结果发现作者没有写结局。生生一口老血卡在喉头，简直像饥肠辘辘时吃一碗面，埋怨了几句不好吃后，被一脸凶相的老板直接端走，真的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问：“你是一本书？”

　　“对，我是书。”

　　程言干笑了几声，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得到口腔里方便面油腻的余味，冷风通过窗缝往里灌，让他裸.露在外的脚踝一阵一阵发冷。这一切太真实了，饭前喝的几罐啤酒带来的飘忽感荡然无存，恐惧袭上心头的速度就像蛇缠上人类小腿一样迅速。他的喉咙发紧，抑制着脑内那股强烈的人生荒唐感，然后又睁开了眼睛。

　　他的面前，确实坐着一个怪物。

　　肉山站起来，走起路来慢腾腾的，靠在了离程言稍远的一面墙上。“你不要害怕，我没有恶意。我到你这儿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忙。”他说，“我想请你改造我。”

　　“我不是减肥教练，我瘦是因为肠胃不好。”程言确实很瘦，又瘦又高。他平头碎发，鼻梁高直，弓形的上嘴唇线条鲜明，但眼白发黄，有黑眼圈，像皮肤下郁积着黑雾一样。额头左上角有块与肤色相近的比一节指骨小一些的疤。

　　“我的外形是书的类人实体化，脸对应文笔、骨骼代表框架、腿部是立意主旨、腹部是中间情节……只要把文章改写了，我就会发生变化。”他边说边用手在胸前一划，再向两边一拉，像打开组合大衣柜一样把自己的身体从中间打开。

　　程言偏头没敢看，这画面刺激性太大了，拍成电影都得分级。

　　木质窗框被雨水泡软后有些变形，和窗玻璃成了分居的情侣，任风不停地往里钻。程言把过短的睡裤往下抻，再把袜子往上提。肉山见状默默地走到窗前，为他挡风。

　　程言注意到了这个举动，有点动容。他深呼吸一口气，往肉山的方向走，蹲下来，像修理工一样审视着肉山的内部构造。他的骨骼和人类并不完全相同，一条如脊柱般的支柱立在中部靠后，其他的骨头排列得错综复杂，粗细不一。没有内脏也没有液体，体内干燥且富有弹性。腹部底端完全封闭，里面有一些纸片儿和一个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球状物。

　　程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主人真的会仔细去看这种场景。一股荒唐感又翻腾上来，折磨得他有些发慌。

　　镇静……

　　他问：“这些纸是什么？”

　　肉山说：“这些是书里的角色，你可以把它们拿出来看，是人形的。”

　　这薄如蝉翼的纸片儿竟然是故事中的人物？即便程言高中语文作文平均得分在二十八分上下，除了网络小说基本不看正经名著，文学素养还比不上会背唐诗三百首的小侄女儿，他也看出这本书的问题在哪儿了。

　　人物不立体、主旨不深刻、框架乱、文笔差，中间的情节极其臃肿无用，冗长、凑字数的即视感很强。

　　但他毕竟不是修理工，更不是从事文学创作的料。就算肉山为他挡了风，他也顶多能提供给对方一个遮雨的地方。他觉得很疑惑：“你变成人形怎么不去找作者呢？”

　　“他已经死了。”

　　“……”

　　“帮我一把，我被身材所限连路都走不了几步。”他伸出手，程言去接，一把皱巴巴的零钱落到了程言的手掌上，几个钢镚儿滚落在地上，声音清脆，“给你的。”

　　“这忙我帮不了。”他把硬币捡起，全数还给肉山，站起身来，把木桌上的方便面桶用叉子封好，扔地上。回头一看，也不好把逐客的话讲出来，外面下着雨夹雪，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冷，“你不用一直站在那儿。”

　　肉山没有接话，看起来似乎有些忧郁，他的眼睛还是很好看的，至少明亮清澈。

　　作为一本书，作者把它写成什么样子不就是什么样子吗？为什么还希望改变自己？这想法一形成，程言又立即否定了它。你不能对着一个混混说你都做过这么多坏事儿了，现在想变好有什么用？追求上进在什么情况下都没错。人要没点儿从蝼蚁变成大蜘蛛的志向，也不太正常。

　　程言沉思了一会儿，犹豫着还是开了口：“要不然我帮你找个会写文章的人过来？”

　　肉山正忙着用他的小短手裹报纸垫窗户，固定好了才扭过脖子，说：“只有你能够帮我。”

　　要问具体原因，肉山也说不出来，基本围绕着类似“因为爱所以爱”这种无逻辑，因果相等互通，说了等于没说的句式在解释。这让程言非常头疼，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头疼。

　　他失业了，不能及时找到工作的话，只能和乞丐抢桥洞了。他不需要奇遇，他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一份工作。他喝光啤酒罐里的最后一点儿酒，仰头，目光瞥到肉山给他鞠了一个躬，说是鞠躬并不确切，他没有腰，弯下来的时候像要整个栽下来一样。他费劲地平衡了一下身体，挪动着，出了程言的家。

　　程言把罐子捏扁，丢到了桌子上，哐当一声。他没洗漱就上了床，床一点儿也不柔软，被子浸了些水后在零下的室温里冻成了硬块，比盖块石头好不了多少。

　　他翻腾来翻腾去，一晚上都没睡着。天亮后，镜子里的他黑眼圈变得更重了，瘦骨嶙峋又萎靡不振，活像在戒断期的瘾君子。

　　投出去那么多份简历，没有一个来电话让他去面试的。他把深蓝色的围巾围好塞进衣服里，擦干净皮鞋，准备上街试试运气。门刚打开，雪就飘了进来，小雪，非常轻盈，在风的作用下在空中飘荡回旋，迟迟不肯落下来。地面只有墙角面上了一层白色。

　　一坨肉正面朝上，躺在地上，对他说：“早上好。”

　　昨晚，他的脚被卡在地缝里，手不够长，腿部又没什么力量，被绊倒后，连站起来都费劲。他的睫毛上糊着一层冰霜，鼻尖顶着一团要溶不化的雪，看起来似乎冻僵了。

　　“怎么都不喊一声，这墙不隔音，我听见了会出来帮你的。”程言想把他的脚拔.出来，一用力，断了……

　　妈的，他把别人的腿掰断了。

　　肉山看着他那副震惊加愧疚的样子，抢先说道：“没关系。”

　　这关系就大了。

　　程言呼出一口白气，后踢，把门踹开，两手伸到肉山腋下，把他往家里拖。他拿毛巾擦干他身上的雪水，再把床上的被子扯下来，盖好。急冲冲地把茶几上的刀拿上，健步走到室外，刀把配合着刀刃，把地缝旁边的石头砸碎撬开，终于弄出了腿。

　　没血，冷冰冰的，断裂处并不平整。

　　接下来该怎么办？程言回到家，反手关门，往地面望，用眼神询问着肉山，肉山挥挥手让他过去。程言把腿递过去，肉山把腿放在原位置，嵌合好，低头轻念着一些听不清的话，腿顷刻间就被接好了。“我念的是这部分原文衔接处的描写。”他向程言解释道。

　　程言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他把围巾绕几圈，解下来，扔在椅子背上，转身把肉山扶起来，对他说：“我帮你，在没找到工作之前的这段时间。”

　　“你不必因为今天早上的事……”

　　“我不绕弯子，你也不必讲什么客套话，你想达成你的目的，我愿意配合，那这件事就可以敲定了，其他的话说出来都是浪费时间。”程言说，“开始吧，跟我解释用什么方法才能帮到你。”

　　肉山从腹部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是程言曾经见过的发光的圆球，它的顶端有一根引线，把线一拉，圆球裂开，浮出一张宽约二十厘米的泛蓝光半透明纸，长度短时间内难以计算，它源源不断地往外涌，自动裁剪、折叠、装订，直至变成一本书。

　　肉山把书拿起来，问他：“你应该还记得里面的剧情吧？”

　　现在说不记得会不会显得太过无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