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止烟云录》九十九支鹿

1、为卿转战三万里

　　那一年，十里桃园漫过了山下的陈家庄，说不上狂躁的风，却带起了粉红色的龙卷冲天，当一片花瓣落入庭院的湖心，伴随着微波荡漾。
　　一潭死水，活了。
　　......
　　孤城连天，当年的陈家庄在一夜之间化作了冲天火光，遮不住的绚烂琉璃终于漫过了那十里桃园，而在千栽之后，不知人世间又经历了如何种种，那十里桃园终归泯灭了孤寂。
　　一座巍峨的巨城取代了曾经的桃花胜雪下的亭台楼阁，高高挂起的牌匾上还残留着不可直视的寒气。
　　——巨鹿城。
　　又是一个桃花满园的季节，又是一个夕阳残血的当下。
　　行三万里，难吗？
　　有车有马有佳人，不难。
　　但后又千万追兵，一路上更是杀机无数，那血染的三万里路，就如同当下高挂在巨鹿城之上的夕阳，绽放的不是温热的光，而是火热的血。
　　他金鳞铠甲别样的红，分不出那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但拉着那只柔荑的大手，却格外的沉稳，不攥紧，却如何也松不开。
　　纷纷扰扰的尘世间，夕阳开辟的官路上，巨鹿城孤寂的在等待着，它已经等待了千载，或许已经不会在意再多等待几个呼吸了吧。
　　纷纷舞舞的粉色长裙随风，一缕桃花的幽香盘绕，三千青丝在身后甩出一个漂亮的星河，眉眼之间说不上仓皇，甚至那诱人的嘴角还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轻笑。
　　他的呼吸却纷乱无边，好似北风呼啸，苍白的脸上面无血色，每迈出一步都是那般艰难，交错的剑眉有着争执不开的因果。
　　转过头，声音有些杂乱，但气机还算沉稳，他道：“我们快要到家了。”
　　夕阳洒在他的脸上，折射出的情绪有激昂还有那三万里不曾改变的执念，只是那颤抖着的双腿如今仅凭着意志在做最后的煎熬。
　　眺望而去，那是染血的三万里不归之路，是数千个日日夜夜难以安眠，或许是山间野林，也或许是亭台江边的客栈，然而更多的是刀剑交织的轰鸣。
　　她从不问他后不后悔，正如千载之前那被火光弥漫的十里桃园，都从未有过片刻的动摇。
　　夕阳的风接近残酷，却无论如何也阻挡不了那两道身影。
　　她终于开口了，伴随着幽幽桃花香，面如桃花，不急不缓，声音清亮而幽深。
　　“我们不是早就到家了吗？”
　　她问着，他却一瞬之间明了，好似他的剑一般，绽放一个璀璨的笑，转而又化作天边的星宿，辰光直射人间大地。
　　曾何几时的四海为家，幻化成如今的一个十里桃园的执念，或许那巨鹿城是家，但到底不是千载之前的陈家庄，也再也不会有桃花漫海的场景。
　　巨鹿城墙之上，千年的岁月并未带来斑驳，慢慢落下的夕阳却给这座年轻的巨城带来了一丝萧瑟。
　　白衣长袍，羽冠折扇，银发偏偏，玉面黑瞳，以及俾睨天下的狂傲视线。
　　两道身影已经濒临城下，那人居高临下，俊秀的脸上的说不上威严，也谈不上正气浩然，隐隐之中有一股邪气凌然，正是这般，才叫人十足的难以回味。
　　矛盾的东西，永远都能被人一眼铭记。
　　“方洛然。”
　　城下的他叫着，咬牙切齿，眼神中有说不出的愤恨，甚至连那紧握柔荑的手，都不自觉的更加用力了。
　　巨鹿城上的方洛然，目光依旧俾睨，高傲的仰着头颅，直到半响之后，才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城下的人。
　　带着三分惊奇，四分惊异，两分猜疑和一分嫉妒，方洛然便开口道：“壮志凌云泣血三万里，屠戮满城桃花空荡故人泪，陈自之，你可知罪？”
　　夕阳缓缓落下，城墙之上银发飞舞，昏黄的晚霞为他披上了一层金纱，好不圣洁，只是那荡漾着的邪气，却已经悄然破落了长虹。
　　城墙之下，已不见夕阳，昏沉暗淡，陈自之铠甲上的殷虹格外刺眼。
　　知罪？
　　何罪？
　　陈自之轻蔑一笑，仰头向上望去，眼中绝没有卑微，只听他反问道：“我为一人杀万人是罪，那么你为二人算计天下人，又是什么罪？”
　　千载的交融，早就在上一刻支离破碎，城内城外，那个曾经两人的桃园。
　　夕阳移平，方洛然陡然打开一纸折扇，一颗桃树跃然纸上，鲜有男子扇上绘桃，或松，或竹，或江山。
　　“千年之前，你我二人合力建起雄霸天下的巨鹿城，我本以为君临天下的时代即将来临，可你却带着我最仰慕的女人远遁天涯。”
　　城墙之下，她笑颜亦如千年之前，仿佛无论人世怎样变幻，时光怎样纷乱，人面桃花却始终如旧。
　　方洛然无疑是满心冤屈的，他最敬仰的兄长，带着他最仰慕的女人，弃下了这座他们用心血凝注的巨城。
　　难不成，他以为流浪天涯就能换来自己放下执念？
　　“你太天真了......”方洛然一脸傲然，如今的他早已没有什么了情面可言，“你可以为了她泣血转战三万里，屠尽满城，我同样可以为了她算尽天下，哪怕枯骨腐尸堆满了黄泉路。”
　　罪孽缠身！
　　陈自之看看身边的人，又看看城墙之上的方洛然，随即又回首，那目光仿佛能穿破重山，望向了那泣血的三万里归程。
　　傍晚悄然降临，星光点点，巨鹿城中点起万家灯火，更有几盏孔明灯高飞。
　　今夜无风，却异常萧索，城内城外，城上城下，三人目光交织，心绪万般。
　　“拔剑吧，我的兄弟。”
　　城墙上传来的声音，让空气为之一紧，转而迫在眉睫的寒风已经呼啸而至。
　　陈自之紧了紧那只柔荑，扭过头，面色如霜的脸上挂着凄然的笑，但很快，再度回转目光的他，却陡然双瞳刺穿了苍穹。
　　“噌！”
　　利剑长鸣，剑气从巨城之下直冲九霄，无形的锋刃劈开云层，恍惚之间月光都被斩碎，化作一滩柔水，洒耀在城墙之间。
　　她，一双美目流连转转，这把剑她见过了太多次，每一次都是为了她，这一次也不例外，只不过他的对手，也是他的兄弟。
　　对于这场因她而起的争斗，或是满城血雨，或是腐尸百万，但那些又如何？
　　她该忏悔么，亦或是她该感到道德的压迫么，纵然是一生笑颜如花的她也完全不清楚不明白，牵一个人的手，让另一个人放下一把剑，用那双脚走过沧海桑田，到底有什么不对。
　　不知何时，她已学会不管不问，在她眼里，依旧是那十里桃园，遥望着陈家庄，两个少年锦衣，笑声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