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雪开传奇》六寸玉

8、夜谈

　　无衣内力精沛，疗毒之后，没做歇息，又撑过了马上的颠簸奔波，但此时骤然松懈，疲乏随之袭来。结明让他躺在屋里歇息，自己则和严雪开言语往来。
　　结明问道：“阿弥陀佛，严施主半年辗转，是否寻得了所求，今日来此，又是为何？”
　　严雪开没想到这位方丈竟然记得自己，半年前他曾经来过这里，向这位方丈询问一些私事无果后，便离开了京城。
　　“蹉跎半年，权当游山玩水了。只是我命途多舛，刚回京城就被当成了杀人犯，我佛既然慈悲，可不能见死不救。”
　　“老衲如何救你？”
　　“请方丈先为简公子把脉吧。”
　　严雪开将无衣中毒的始末一一讲述，还描述了毒性的刚猛霸道，人身上的种种反应。他随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简公子体内是否有驱毒种？”
　　无衣点了点头道：“寒冰盅。”
　　驱毒种，顾名思义，就是用来解毒的，以人的身体为土壤，种下此物，但凡毒素入体，只要还能运功，便可以调动它来解毒。驱毒种分成很多种，可以是蛊虫，可以是毒素，可以是罕见的草药等等。但并不是种下驱毒种，就能解百毒，能使人百毒不侵的驱毒种极为罕见，而且所有驱毒种的寿命都是有限的。
　　无衣向严雪开和结明方丈道出了寒冰盅的来源。
　　昔年，无衣的师祖在塞北雪山偶然取得传说中的雪母岩，分割为二，铸成两把利器，一剑一锏，传给了他唯一的弟子，也就是无衣的师傅，无衣的师傅又将这两柄利器送给自己的两个徒弟，其中的锏，便是无衣手中的朔光。
　　传说有天星陨落在塞北雪峰，和终年不化的寒冰相撞，又经风雪掩盖，在悠长的岁月里相融，凝结成冰石混合的雪母岩，岩色黑银相间，密布无数细小的闪烁光点，是罕见而珍贵的铸造的材料。
　　雪母岩外有透明寒冰作壳，透明的冰壳上竟然也密布细小的泛光点。无衣的师祖破开冰壳，取出雪母岩，随后将冰壳火融，水分蒸干后，剩下的东西，透露着细微的碎芒，呈现粉尘之状。无衣的师祖在塞北雪山下住了三年，在那里的巫医帮助下，探知雪壳残留的粉末竟有疗毒功效，最终将其和雪莲一起，配置成四颗驱毒种。师祖为了答谢巫医，留下一颗作为报答。带着其余三颗和铸成的两把利器回了中原。后来无衣的师傅得到两颗驱毒种，分别留给了无衣和他的师兄。
　　这驱毒种是无衣的师祖制成，取自雪山，配以冰川上的雪莲，故名寒冰盅。

　　严雪开听完无衣的讲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这就奇怪了，我记得你当时驱动寒冰盅时，使得毒血更快扩散，一般来说，如果驱毒种解不了毒，也不至于加快毒发，而且你毒发时身体燥热，虚汗不停，血色深黑，可见毒性湿热，寒冰盅性寒，本就与之相克，就算不能解毒，也不应当加重毒性才是。”
　　这也正是无衣不解之处。
　　结明方丈听完他二人的言语，把手从无衣的脉处收回，皱眉思索一阵后，说道：“依老衲之见，若你二人方才所言属实，那么少侠催动寒冰盅，加重了毒发其实是在情理之中。”
　　无衣和严雪开相视一眼，都不懂结明的意思。
　　“这寒冰盅虽然名字里有‘寒冰’二字，实则并非寒性药种，而是镇毒种，正如少侠所说，此种取自雪山，配上冰川雪莲，因此叫做寒冰盅，实际上，制成寒冰盅的两种主要成分，雪莲可解奇毒，但是性极热，另一种成分想来应是天星精粹，虽能解毒，却未必性寒。假如我们的思路是正确的，那么据我所知，单单就雪莲而言，很多性热的奇毒也可以靠它解除，但是的确有几味毒遇上雪莲反而会增强药性。”
　　严雪开心知这可能是很重要的线索，对结明施礼道：“烦请大师示下。”
　　结明此时却摇了摇头：“这几味毒的名字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当年师祝为了救他的结发妻子，费尽心力得到了一株雪莲，不想这传说中能解奇毒的雪莲反而成了他妻子的催命符，妻子死后，师祝也随之殉情，阿弥陀佛。”
　　这委实是个令人唏嘘的故事，然而严雪开此时实在没时间唏嘘，他觉得有些头大。
　　“敢问方丈，师祝是何人，他妻子中的是什么毒？”
　　“师祝并非中土人氏，他生于边疆，在异族长大，极少踏入中原。传言他一生只在乎两件事，第一是制毒，第二就是他的妻子。师祝生性古怪刚躁，他制毒杀人救人全凭一时喜怒，直到他有了妻子后，才有所收敛。后来不知为何，他的妻子竟然服食了他研制的奇毒，师祝原本就没来的及制出解药，中毒的人又是他爱重的妻子，以至于束手无策，人命只在旦夕间，他只能把希望寄托于传说中的解毒圣品，冰川雪莲。师祝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真的在西陲边境得到了一株，可惜他毕生致力于毒物，又极少在中原走动，没有研究过雪莲的药性，雪莲只有一株，无法用来研究，他的妻子也没有时间等待。”
　　结明讲到此处，面有悲悯之色，似乎不忍再开口，一时叹息，摇首无言。
　　严雪开心知此时不是伤怀的时候，赶紧替他做了个总结道：“于是，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无衣正等着结明的下文，听了严雪开的话，觉得一口血在胸口和喉咙间滚了个来回。
　　结明点了点头：“雪莲生在极北之地，边疆多生奇虫异草，其中真有能和雪莲相辅相成的奇毒也说不定。不过，老衲还有一事不明。”
　　无衣道：“方丈请讲。”
　　结明看向严雪开道：“连积攒了雪莲药力的寒冰盅都无法解毒，何以严施主的血却具有如此功效？”
　　严雪开见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也不隐瞒，简单地讲述了一件往事：“早年流浪中原，正赶上越州一带疫病肆虐，我身无分文无处可去，被滞留于封锁的疫区，两个月后疫情结束，我走出城的时候，一位江湖大夫把我拦下，用白银千作交换，取我的血做研究，我答应了，半个月后我们分道扬镳，他告诉我这一身的血水可保我百毒不侵。”
　　结明算了算时间，问道：“三年前？”
　　严雪开点了点头。他话中的语气没有波澜，回忆苦难时不带有感慨，说道“百毒不侵”时也没有一丝自得的颜色，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而旁边的无衣和结明方丈却听得暗暗心惊。
　　现在是咸平六年，严雪开所说的疫病，很可能就是三年前的两浙大饥，严雪开只是轻描淡写，然而实际情况却严重得多，疫病一带以越州为甚，百姓死者数千计，尸体甚至堵塞了河道。
　　无衣此刻有些明白，为何当初严雪开发现智悔惨死后，镇定而冷淡地离去。当初严雪开那句“比他死状更凄惨的我也见过”原来是真的。如果他孤身一人，被困在疫区两个月，周围是日益增加的尸体，那么说他看见了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无衣不由得开口问道：“两个月来你如何生存？”没发现自己的语气中带上几分小心翼翼。
　　“城中百姓大批逃走，我去那些空屋子里捡拾剩下的粮食支撑，城中每天都在死人，又没有外人进来，朝廷赈济的粮食不多，起初虽有百姓和我分食，后来……”严雪开顿了顿，“后来担心会不会病死多过于饿死。”
　　其余两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彼时的严雪开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不惧瘟疫，无衣想到此处，自问无法想象在越州的那两个月，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度过每一个晨昏。再看严雪开此时面容如玉，神色温和笃定，举止有礼，气质亦不输于那些教养得体的富家公子，无衣只觉他得那略微勾起的唇角上，可能无形中挂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对生活负隅顽抗的痕迹。
　　严雪开并不觉得自己的过去有什么好细说的，被无衣的眼光看得面上有些烧意，他转头对结明开口，把话题拉回正轨：“依方丈所言，能借雪莲增强药性的毒物，应该是出自西陲一带？”
　　“不错，师祝不愿在中原走动，所研制的奇毒，应当都是取材自边境，但要确切地说出是哪几种，请恕老衲帮不上忙了。”
　　无衣觉得已经休息得当，下了床铺，在椅子中坐下，轻轻地叹息：“放眼京中，方丈的医术修为已经是十分高超，连你都不知道的奇毒，恐怕从其他人那里也很难打听到，西南距离太远，根本无从入手，现在线索又断了。”
　　结明方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对无衣劝道：“少侠不要忧心，你此番大难不死，定是天意，而且现在多方势力都在追查此案，有人暗中阻挠你二人，且出手又如此狠绝，说明你们对凶手极具威胁，还能为严施主洗去一些嫌疑。”
　　严雪开听到最后一句，脸上已经出现笑容：“谢谢方丈。”
　　“除了询问少侠身上的身上的毒之外，严施主来我处还有其他事吗？”
　　室内一灯如豆，严雪开印在墙上的影子一动不动，少顷，他开了口。
　　“严雪开还有三件请求，希望方丈答应。”
　　“说来听听。”
　　严雪开正色道：“第一件事，我与陶庄主约定查案五日，五日内，我希望舍利子与南大寺一众人等不离普陀山庄。我知道舍利子是大寺重宝，但为了查明真相，希望方丈应允。”
　　“此事与你生死攸关，换做结缘师兄，他必不会执着于身后物。”
　　“第二，听闻结缘大师在南大寺修行期间，与方丈书信往来，严雪开想借来一观。”
　　无衣本就觉得前一个要求令人为难，听到第二个，更觉过分，看向结明方丈的眼神中有些不安。
　　结明神态中没有不满，直接打开了房中的檀木柜子，他取出一叠信件说道：“借给施主倒是无妨，只是这是结缘师兄最后的手迹，老衲没舍得烧掉，借给施主一晚，明日归还，当心不要损毁。”
　　“敬诺。”
　　严雪开接过信件，转身递给了无衣。
　　结明等着严雪开说出最后的请求，却见他稍稍退了两步，两手交叠，对着自己躬身行了大礼，起身时目中略有哀色：“严雪开今日来访，方丈此后可能有性命之忧，这第三个请求，便是请方丈保重自己，万事留心，恕我无法面面俱到，多方保全。”
　　结明摇头笑了笑：“命数有定，哪里是严施主的罪过，不必挂怀。夜深了，老衲为您们安排住处。”
　　玉兔悬天，领路僧人带着严雪开和无衣，踩着一地清凉月色，去了客房。

作者有话说

　　严雪开不苏，没有相当的代价，换不来这血中奇效。虐恋的伏笔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