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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遗世珠 ...

  •   “你还记得我么?”
      空荡的佛殿中央立了一尊巨大的佛像,一老僧端坐于佛堂之下,口中佛语不停,手下木鱼未断。
      那妙龄女子就这般凭空出现在了佛像之前。
      老僧没有回头,抑或是他太老了,老到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名女子的靠近。
      于是她又提高声音问了一遍。
      “你还记得我么?”
      木鱼声终于暂时停了下来,他缓慢的回头,眼神混沌。
      “姑娘是何人?”
      他转身面向佛祖,祷告依旧虔诚。
      “我不是人。”
      可他没有回头,空荡荡的大殿上重新响起那段晦涩难明的佛语。
      “我姓许。”
      老僧依旧没有理会,只是手中的木鱼声略显零乱。
      “我找了你六十年。”
      她的声音轻的仿若呓语,转瞬即可随风而逝,所以当他回过头的时候,佛殿檀香如旧,周遭一切也如旧,而那个妙龄美貌女子早已不知所终。
      一切皆有法,如梦幻泡影......

      六十年前,长安依旧是长安,一德寺却还只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
      那时没有现今名满天下的弃扰方丈,那时却有一个赴京赶考的小书生。
      书生的名字并不响亮,他姓李,十几岁乡试时曾经考中了秀才,时间久了,大家就习惯叫他李秀才。可李秀才实在不是个聪明的人,后读书二十载,依然还是个秀才,可是他已经从一个小秀才变成了一个青年秀才。
      李秀才是个孤儿,当他决定去长安看看,想着也考个功名回来光宗耀祖的时候并没有人阻止。哦,忘记了,他并没有可以以自己为傲的父母或是亲人。然后他便走了,只身一人拔山涉水而去。
      长安是座繁华的城,他一直都知道,然传闻长安民风淳朴,他却是不信的。但是当他真的踏上这片土地,竟真如坊间所言,天下大同,晚间街道安宁,人人家门未关,邻里左右的人也都很熟识。所以他这个外来者很快就被那些好客的人们发现了。
      他看着这个拦在自己身前的男子,约摸着是比自己小些,可看见对方的锦衣华冠,秀才便又决定先沉默,少说少错,是他在这场旅程中得来的经验。
      正在他想着对方有什么事情的时候,那个男子率先开了口。
      “听说你是从外面来的,我是在长安长大的,姐姐不许我出去,你给我讲讲外面的事情可好”
      秀才有些讶异的看着这个华服公子,他是想要拒绝的,长日里的奔波已经让他孱弱的身体变得很疲惫。
      他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做了。
      秀才闭上眼,不去看那少年失望的眉眼。
      然后他被一个女子拉走。
      而他现在该想的,是该给自己找个可以谋生的活计。
      彼时已至深秋,他错过了今年的科考。
      然后他成为了雅阁里最勤奋的伙计。
      雅阁是长安很著名的一家饭馆,嗯,也不只是一家饭馆,准确的说,是一家很雅的饭馆。秀才就是那里最有名的伙计。
      说他勤奋,不是说他的活做的有多好,他的名气更多的是来源于他这个人。
      他是长安外的人。
      他是个读书人。
      他是个跑堂的伙计。
      他是个可以边打扫边背书的奇伙计。
      他是个可以给每道菜都冠上之乎者也的名字的男子。
      他的名气在长安城里越发响亮,可秀才就只是秀才,他依旧没有自己的名字。

      日子过的很快,秀才迎来了他在长安度过的第一个春节。
      正月里鞭炮声响不断,他看着这个繁华的城,因为深入,所以了解,因为了解,所以不忍别离。
      上元节的时候,长安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灯会。他看着满目山河壮阔,看着满城欢乐笑颜。
      这种感觉很好,不同于小山村里的疮痍冷清,当你站在这座城里,便不再只是一个局外人,长安会接纳,包容它所看到的一切。
      尽管这感觉并不真实。
      秀才回头看了看站在里间的老板,是个和蔼的中年男人,完全不同于他印象里商人该有的狡诈精明。所以他越发喜爱这里。
      “小子,今天晚上有灯会,客人不会太多,你也来了这么久了,多出去看看也好。”
      秀才听了老板的话走了出去。
      灯会之上,人人手中皆提灯。秀才不提,便成了异类。
      有好心的摊贩老板要送他一盏花灯,他婉拒,却提走了一只素面清灯。
      那过于安静的灯面依旧很引人注目,可是秀才不在乎,他走在最纷扰的世间,眼神却洁净而明亮,熠熠生辉。
      然后他看见了彼岸的女子,就在彼岸,那么近,那么远,中间人流汹涌。
      近的是距离,远的是人心。
      隔岸相遥。
      他知道对方应该也看到了自己。
      他知道对方的目光暂在自己身上停留。
      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对自己感兴趣。
      所以他逃开了。
      也许她只是觉得自己的伞面太特别了。他这般安慰自己。
      他是不愿承认的,早在多日前的第一次相见,他就喜欢上了这个灵动美丽的女子。所有的菜名皆因她而起,他想要为她留下。
      但他想他永远也不会说出这份心意,
      因为那个女人,是这长安城中高高在上的存在,是这个国家的公主。
      所以他选择逃避,他只能逃避。
      不语......
      可没几日他就再次见到了这个令他思念的女子。
      她来雅阁订了一桌席面。
      他再次细心的想好了每一道菜的名字。
      淇水汤汤,遥望彼方,伊人红妆,不见思量......
      长安人向来开明豪爽,即使她贵为公主也是如此,常浪迹于市井街间。所以她根本没有掩饰自己的欣赏,她注视着这个在长安城里很有名气的男人。这不是她第一次来雅阁,但这是她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男人。
      “这些都是你做的么?”
      秀才微怔,“都不是。”
      公主笑起来,笑容如三月花开,“我一直以为诚实是长安独有的美德。”
      “我只会做一道菜。”
      公主挑眉看向他。
      然后他端来了一盘站立着的糖醋鱼。
      “其名‘子不语’。”
      公主笑的更加开心,她说秀才是个很有趣的人。秀才也很开心,因为他正在被思慕的人夸奖。
      公主拿起碗筷,轻轻的在鱼腹上掀下了一块肉,她吃的很慢,所以很久之后才发现鱼嘴闭的很紧,她开始正视这条鱼。
      它在盘子中站的很直,仅用尾巴支撑着所有的重量。然后她从底端拉出了一根香草,香草很长,所以当她拿走那根香草,鱼就倒了,鱼嘴慢慢的打开。
      古言香草美人,现多以送香草表达爱慕之意,所以公主想要问问秀才。可是再抬头的时候秀才已经不在了,她失望的蹙起眉毛,这画面忽然变得有些熟悉。
      子不语,我爱你......
      公主再没有来过,他并不失望,这是早先便料好的结局。
      科举将近,他越发用功,也希望可以借此消除心底对佳人的思念。
      她来了,她走了,总觉得是场梦境。
      所以当她再次出现,秀才甚至以为真是场幻觉。
      “公主今天要吃什么?”他低眉恭顺的问道。
      “我有事情问你,关于那条鱼。”
      她在微笑,秀才却紧张起来,“那只是一道菜。”
      “我只是想说,那条鱼很好吃,还有,你的名字?”
      秀才终于平静下来,“我姓李,无名。”
      “可有取字?”
      “无字。”
      屋子慢慢静下来,良久。
      “毕之。我送你的字,可好”
      “好。”
      秀才有了名字,可他还是喜欢别人叫他秀才。
      毕之,避之。而他不想再避。
      那年科举是秀才第一次正式用了那个名字,他总是倔强的像个孩子,他想要她看看那个名字,看到那个位于榜首的名字。
      他不是一个只知躲避的懦夫,他该为那和氏璧,一朝铅华尽,一世容宠归。
      他是个很执着的人,这般想了就一定要这般做下去。毕之,他选择了这个名字,就一定会把这个名字留下,留在史册上,留在长安城,留个每一个长安居民的心里。
      殿试的考官是她,他成了第一名。
      “真好,没有辜负这字。”
      他沉默,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开。
      然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华服少年,那个在长安第一个与他说话的人。
      “你和我皇长姐很熟么?”
      李毕之回头,看着这个过于活泼的少年。
      “不熟。”
      那华服少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他不说,秀才便走了。
      他成了今年的新晋之秀,他有才华,有卓识。但他还是住在雅阁,还是那个很有名的小伙计,老板没有赶他走,他同样不想走。
      他治州县时,平乐安康,他理疑案时,明辨风云。所以他很得人赏识,官运亨通,如青云直上。
      他渐渐和许季成了朋友,就是那个过于欢脱的少年。六皇子,许晚最疼爱的弟弟。
      “毕之,你为什么会那么多事情啊。”
      秀才是个冷淡的人,但他却并不讨厌少年的亲近,“因为他们没有出去过。”
      “啊?不懂,毕之......”
      “你呀,怎么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屋外传来了一道清新的声音。
      她逆光而来,身后是一场阳光,一片空荡。秀才的心好像也停了几拍,她穿着并不华丽的衣裙,但却在他眼里映了一世光芒。
      “他们没走出过长安,所以不懂人心。不理解别人真正的需要,自然无法施真正的仁政。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己所欲,亦不应施于人。长安平静太久了,久到太多人已经忘却了外面的荒凉。气候不适,不会下雨,粮食无产,对连一顿饱饭都成为奢望的人们来说,与钱何用,减赋又何用。我见过,所以开仓放粮;我懂人性,所以定下新政。无所求,无所欲,自无所争,无所乱,若他们也可像长安内的人一样活着,这天下,将永远是你们许家的天下。”
      起先仅是为了掩饰尴尬的言论渐渐变得激昂起来,许晚看着这个大肆放言的男人,眸子里有莫名的光。她是长安的公主,她懂长安,但她同样是天下人的公主,她却不懂天下。
      许季听的很茫然,他是养尊处优的少爷,是不谙世事的公子,向来不理朝政,不问远忧。“姐,我先回去了,你们聊。”
      最活泼的走了,气氛就有些僵持。
      “他的性子,完全不像是宫里养出来的。”
      “我从没想过让他接那个位子,既如此,日后做个闲散王爷便好。”许晚笑着回答,她对眼前这个男人越发感兴趣,“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李毕之抬头,“我的故事很长,也不动听。”
      “那就慢慢说。”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有一天他捡到了一个小娃娃,就是我。我是在庙里长大的,可是因为老和尚说我有佛缘,总想着要我以后继承他的衣钵,也做个和尚,我不愿意,就跑了。”
      “但是现在想起来,其实老和尚对我很好,除了一心要我做和尚。而且出了寺庙我才知道原来世间真的没有我想的那么好。但是我不后悔,因为活着一定比死了好,做俗世人一定也比入空门好。”
      “只是我从小的身子就很弱,做不得那些力气活,所以我去读书,写字卖钱养活自己。你看我也活的很好,走的地方多了,渐渐也懂的多了,我没有什么值得说的故事,入长安之前发生的,你们口中的故事,对我来说都是很惨淡的人生。”
      许晚低下头,有些尴尬的走了出去,他再次看着她的背影发呆,看着这座安静的城池发呆。这座城,留不下了,他用了很久的时间定新政,上下改革,但也因如此,他才更加深入的了解了这天下的弊端。多年懈怠,久居安宁的人们已经忘却了战争的味道。他们喜爱和平,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如此,边塞地区的蛮人将会成为最大的隐患。他没对任何人说,但这不代表危险就不存在,恰相反,那一日,正一天天的到来。
      不足三月,边疆告急。他为文将,虽不可请缨上场,却有识人之光。只是好像,一切都晚了些。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强将难胜无兵之仗。
      他们败了,败的毫无道理,败的理所当然。金戈铁马,马革裹尸,那么多的将士浴血沙场,怎么只换了一个割地,赔款的结局。
      可这竟然还不是结局,国主为换太平,竟然想要用公主去联姻。
      于是人们变得很愤怒,打仗的时候他们只是感到悲哀,打输的时候他们只是有些痛苦,但他们现在却很愤怒。
      许晚是在长安长大的,不是那座冰冷的皇宫。她不只是国主的女儿 。更是这城中所有人的女儿。
      人们开始请愿,他们多次在宫门前聚集却不得进,大臣们也在劝解,国主罢朝,国不成国。
      浇灭这场内乱的最终还是许晚。
      她说是自己自愿的。
      她说蛮荒没什么不好,风景宜人,就是冷了些。
      人们渐渐散去,李毕之去见她,也被拒之门外,他托去许季送了一条糖醋鱼。
      她最终还是走了。
      离城那日,万人空巷,满城空荡,他们出去送她,他却没去,她最终也没见他。
      她不遗憾,她姓许,她能许下的感情就是老死不相往来,相见不如怀念。
      浩荡的队伍一路前行,走过小镇,穿过山谷。
      他们走的很快,却在一处崖壁旁伫立。
      领队的将军看着这个带人拦路的黑衣男子,“李先生,还望让路。”
      “不让又如何。”
      李毕之身骑黑色战马,瘦弱的身子却好像忽然显出了巨大的力量。他再不会让,不会让路,更不会让人。
      他的身后涌出了一列整齐的骑兵,山谷上方满是弓箭手。
      他下马,缓步走到轿子旁。
      掀开帘子,她一如往常,脸庞明亮。可他的眼角满是沧桑,日夜兼程,他终是及时追了上来。
      “阿晚,和我回家。”
      她走出花轿,握住他伸来的手,却没有离开。
      “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很欢喜,你一定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不是在雅阁,也不是那场灯会,是我来长安的第一天,你拉走了一直缠着我要听故事的许季。”
      “我那时就在想,长安民风果真豪放,怎么还有这么泼辣的女子。后来我成了雅阁的伙计,才知道那个泼辣的女子竟然还是个公主。而我那时还很平凡,只能算作一个好学的普通伙计。直到我再次遇见你,你点了一桌子菜,和许季一起,我那几日在看诗经,所以取了一些酸腐的名字想要取悦你。”
      “你没有注意到我,但我还是很开心。记得那时你说鱼做的不大好,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想亲自为你做一道菜。子不语,我不敢说,所以藏在鱼里。”
      “我确是没有名字的,而你取的字,我虽不爱,也是开心的,能被公主殿下亲自赐字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我很骄傲,因为我用那个字赢了科举,我把那个两个字传遍了世间。”
      “可是你很不公平,当我终于找到勇气表达心意的时候你却走了,偏又走了这么远,让我不得见。”
      她平静的听完,然后沉默。
      “我叫许晚,听说出世的时候就是我来的晚了些,母妃大出血而死。那时候父皇叫我晚,大概是想我一辈子记住自己的罪孽。如果我现在和你走,是不是再回头时,世人皆会因我而死,爱我的,我爱的,都晚了些。”
      秀才好像一下子就没了所有的气力,他看着眼前的女人,身后刀伐声响不歇。
      她看着这场战争,鲜血染红大地,是比嫁袍还要浓艳的颜色,越来越多的人趋近死亡。
      “收手吧,我不会和你走。”
      她决绝的转身,没有看到秀才身后袭来的冷芒。
      利器入肉的声音,鲜血自他的腹间流淌,造了一朵妖冶的花。
      他没有叫喊,此生心愿已尽,生存还是毁灭,早已与他无关。
      只是可惜,我唯一没有躲避的事情却被你避开了。
      他被人踢下悬崖,腰间鲜血挥洒,在空中下了一场淋漓尽致的血雨。他的眼神暗淡,恍惚间仿佛再次见到了那件鲜红的嫁衣,他伸出手,指尖微风暗拂,什么都没有触到,他终于闭上眼,陨落崖间。
      他没有死,睁眼时身旁燃起清淡的香,院子里响起了撞钟的声音。他挣扎的爬下床,窗外一群沙弥。
      佛殿之上,他发丝渐落,入世为僧。
      布衣袈裟,不问俗尘之事;佛前木鱼,不理过往浮烟。
      阿弥陀佛。

      “施主还有何事?”
      那老僧缓声问去。
      “你果真不识得我了么?如此,甚好。我原只是想见你一面,现在见到了,甚好,甚好。”
      殿内随即便出现了一个白衣男子,长发未束,姿容绝世,步步生莲。
      “了了么?”
      他的声音也空灵的仿若隔世而来。
      “嗯,走吧。”
      那老僧终于回过了头,如往年一般见证她的离开。她的身子在变暗,直到透明,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只余下一颗泛着白色荧光的珠子。
      “阿晚。”
      他吼的声嘶力竭,却也如昔日,他从来都影响不了她的任何决定,无论余生或是死亡。
      她离开,悄无声息,那个白衣男人指尖微动,收起了报酬,他看着老僧,毫无悲悯。
      “你没有权利悲伤,你只知她最后放弃了你,那你可知,若你早一天开口提亲,她一定答应。你说自己为她九死一生,遁入空门,但她才是真正的为你而死。”
      如他来时,那个男人离去。
      老僧在原地坐化。
      那年花灯节,他们隔岸相望,他是看的到的,许晚眼中的欣赏。悬崖之下,他亦是知晓的,大红嫁袍随他而去。
      但他选择遗忘,借此伪装自己的悲伤。
      世间所有死亡都是久别重逢。他追她而去,就一定会在下一个转身相遇。
      下辈子,定予你安康,再无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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