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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小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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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喝酒。
偌大的殿堂里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他身旁莺环燕绕,然而她们约定好了一般不作声,只有他一人,一杯接一杯地喝。他身前的台阶下随意地斜插了一把剑,分明是舞伎们助兴的玩物,现在却沾了血。剑侧几尺开外,躺伏着一具无头的女尸。
“咕碌碌——”那颗头颅转了几个圈,才堪堪停下。停在我潜伏的柱子正下面,一双未及合上的美眸还带着讶异,瞪大了直勾勾地对着我。
这双眼睛的主人叫“香草”——他看她舞剑,问她名姓,然后,掠到她身边,用她的剑,割断了她的喉咙,轻而易举,一气呵成。
他讨厌叫“香草”的人,见一个杀一个,天下人皆知;他的配剑唤“香草”,这天下人也皆知。所以,总有人自以为可以成为例外,留在他身边,配一对“香草美人”,比如刚刚那个绝色的女伎。
我微微叹了口气。我的名字也叫“香草”,但是个男孩——也许过十二天就可以算作男人了,那是我的十八岁生辰;也许永远也不会了。因为,我是来杀他的,遵照那个未及谋面的父亲的遗嘱。
尽管我知道,这将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败局。
“出来。”清冽的声线仿佛穿透廊柱,直直地钉在我身上,让我动弹不得。汗水,瞬间浸湿了里衫。
“出来,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我深吸一口气,从梁上翻身而下。
“你是来杀我的。”他端详着我,用肯定的语气说。
我点点头,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么明显的事情。又想,不来杀你,难道穿这一身夜行衣又蒙了面是来给你送水果的;又想,也许也就和送水果差不多,添个乐子嘛;最后想,我想的还真多,以前也没发现自己这么才思敏捷,早知如此,就不学那些打打杀杀,多读读书了。
“把你的面罩拉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听他的,但反应过来时,已经拉下了面罩。
“你……叫什么?”他忽然笑了,仿佛冰水初融,宛若百花齐放。
“……香草。”我答。
“哐啷——”却是他的一个陪侍碰翻了酒樽,正浑身战栗地跪在他脚边。
“哦……你们怎么还在这儿?”他仿佛刚刚清醒,惊讶地四顾,语气里居然带着点近乎撒娇的天真。不是他疯了,就是我听错了吧。
“还不下去!”他面色一沉,厉声道。
那些女人也像是大梦初醒,又如蒙大赦,潮水般无声地从两侧退了出去。
大殿里又是一片死寂。时间仿佛也静止了。
我强迫自己对上他的视线,不要落跑。我才不是像父亲那样的懦夫,抛家弃子,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在了不知什么地方。
他的脸上又涌上了笑意,开口问:“香草是你爹?”
我爹也叫香草,很奇怪吧。不过我觉得他的问题问的更奇怪。“不错。那又如何?”
他仍是面带笑意地看着我。半晌才招了招手:“过来。”
我踌躇了一下,想着反正现在自己孤家寡人,要命一条,顶着发麻的头皮走了过去。
越过尸体的时候,我不自觉地顿了顿脚步。
“呀。”他却像是被那莫名其妙出现的尸体吓到了。
“走近些。”
我走近他。他的眼睛里转动过不同的神色,最后停留在某一个时刻,写满甜蜜与痛苦——两种最不该在这个人身上出现的情绪。
他忽然站起身。他的身形本就很高,站在台阶上更是居高临下,如同傲视人间的君主。微卷的长发在他身后漾出漂亮的弧线。
我被震住了。
他解下腰间配剑,看也不看地扔向我,我手忙脚乱地接住。
这是“香草”。虽然此前不曾亲眼见过,但我已经无数次地听说过它,无数次地揣测过它的模样,这把兵器谱上雄踞榜首的神兵。我知道它的剑格上有十三道纹路,那是传说中他的恋人赠予的信物。
“用它,完成你的使命吧,”他说,“杀了我。”
我惊疑不定地看看剑,又看向他。他,在说什么,刚刚?
“……什么?”
“杀了我啊。”他一脸坦荡。
我捧着这把与我同名的不世名剑,愣在空旷的厅堂里。
“拔出它。”他似乎有点不耐烦了。
手先于理智行动,剑却迟迟不肯出鞘。
我发劲,终于拔出了这把传说中的剑,“香草”。
剑身竟满是锈迹,仿佛启封了什么禁忌,久远而厚重的血腥味渐渐发散出来,甜甜的,咸咸的。我大骇,手上一抖,却有锈屑簌簌落下。
原来,这锈不是铁锈,是血锈。
再一使劲,血锈逐渐剥落,露出点点光华潋滟的“香草”真容。那斑驳的黑色血痕,如同映衬着谁的泪滴。
我心中一动,再看剑鞘。果然,里面也是厚厚的血锈,和鞘分不出彼此,仿若层层血茧,幽冷而灼人。简直就像这把剑饮够了血后便被主人收入剑匣,连擦拭也不曾,其后若干年再不起匣检视。
“杀了我吧。”他再度开口,浓浓的疲惫藏也藏不住,还有疯狂。
我忽然想起了父亲。他和母亲只相处过短短数天,还没等我出生便一去不返。我怨过,也恨过,只有母亲一直告诉我,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她对不起他。母亲病逝期年,烧完纸回到家门口,我遇到一个等在那里的男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他得知我习武后,眼里有种我不懂的东西,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修正我的小毛病,挥剑的姿势不对,步子不够稳……他从不教我什么其他功夫。就这样,三年后他离开了我。又过了三年,有人从外地给我捎来一封遗书,父亲在信里说,希望我去杀一个人,天下第一的花寻柳。
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父亲那么喜欢柳树;又为什么母亲最讨厌柳树。
“……谁为你打造了十三纹剑格,送了你这把宝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香草。”
“那这些血……又是谁的?”
“香草。”
“……再问最后一件事,这把剑怎么办?”
“扔了吧。”
将一把血锈未除、渍迹斑斑的剑送入一个人的胸膛并不是很轻松,何况我的手还在止不住的颤抖。倒是他扶住了剑柄,看着“香草”缓缓没入身体,唇边泛起轻笑。
他的嘴角慢慢溢出了鲜血,手指却稳稳地把着剑,目光有些困惑又有些欣喜,张了张口,小声地唤,香草。
好像是看着我,但我知道只是错觉。
我一松手,他整个人断了线一般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我开始无法抑制地、无声地哭泣。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