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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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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身心俱疲。
钟七在一片临溪的树林旁跪坐下,狼狈的从衣摆找出一条还算洁净的撕下,胡乱的扎在满是血渍的小腿上。
她本只是一名地位卑微的小仙徒,却被内贼陷害为心术不正的妖女赶出清柳山。翌日便是月圆之日,正是妖魔猖狂作恶之时,清柳山被妖围困,又是祖师闭关的最重要时刻,清柳山大劫,整个清柳被妖怪吞个一干二净。
而她这个所谓心术不正的妖女成了清柳的唯一传人,也成了仙界使清柳灭门的极恶之人。
钟七捧一口清泉咽下,面无神情的环顾着这个冥冥中她跑来的地方。
她自小拜在清柳门下,却对这个熟悉的字眼没有任何感情。
若不是父亲母亲被仙界的逆子所杀,她有如何被送入这仙山拜师呢。
她本就恨透了仙人们假惺惺的大善,即便做仙界的极恶之人又如何,不过是死,再不过是死后魂飞魄散。这人人冷漠的世上,又有什么值得她留念呢。
与其被抓住后听那些伪人的鬼话,不如自己做个了断来得轻松。
她伸手探探小溪的深浅,却发现这溪水看似清澈见底,实则深不可测。
钟七挠挠头,大概淹死自己足够了吧。
毫不迟疑的侧身一滑入溪,钟七在心中默默许下了心愿。
愿我再无来生。
2.
昏昏沉沉的睁开眼睛,钟七摸了摸身边的物什,像是张床。
她想起身,却发现对她来说坐起来这个动作十分困难,她才想起,昏睡之前她好像在溪边寻死。
好想喝水…
她想咽口水,却发现口舌实在燥的厉害。
“喝水?”
钟七一惊,却又不觉奇怪,想必自己寻死不成反而被救,定是那溪便是什么门派的隐秘入口,又正巧她气息微弱,并无邪念,被她误打误撞的掉了进来。
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觉一只有力的手托起自己的肩膀,温暖的清水被喂入口中,让她顿时舒爽了许多。
“多谢相救,可否告知在下此地何处?”
由于失血过多,眼前还是漆黑一片,隐约感觉对方不屑的瞥了自己一眼。
静默。
“我并非有意来此,只是凑巧…”他越是不说话钟七就越是心急,想快些知道自己是否落入的是仙界人的手中。
不理会。
“其实我就是使清柳灭门的钟七,你若是怕我,就杀了我好了。”
一声轻蔑的笑声,转为了有所掩饰的小声嘲笑,最后干脆毫不遮掩的大笑起来。
听笑声能分辨出是个男声,尾音也是沉稳浑厚,似乎并非等闲之辈。
“我魔族何时怕过你们小小仙人,整日颠三倒四,若我真信了你这弱不禁风的小仙徒都能使清柳灭门,那我岂不能翻手云覆手雨,颠倒日月,倒转时光了?”
原来是魔族,钟七舒了口气,侧身想要接着睡觉。
“小仙徒,你就不怕我杀你?”
“我这么弱不禁风,杀了也没用,其实我挺有意思的,你就别杀我了。”
…
走了?
也好,今日的性命之忧算是有个着落了。
3.
再次醒来,窗外才刚有些蒙蒙亮,抬抬胳膊也发现轻松许多,起身也十分容易。
下床,开门。
屋外是一条悠长的小径,沿路毫无规律的种了许多竹子,可仔细一看便知,这看上去杂乱的竹子应是吸取日月精华的阵法,怪不得她的气血恢复的极佳。
路的尽头是一片荒无人烟的青青草地,没有人们的熙熙攘攘,没有世俗的喧嚣,舒适惬意。
草地中央站着一名男子,黑衣银发,黑白与青草是那么的不协调,可这蓦然间却好似和这片旷野融为一体。
男子转身,那是一张极好看的面容,刚毅被阴柔打磨,眼角微扬,让人畏惧不前的目光锁在了自己身上,钟七退后了两步。
“怕我?”他向前两步,“不是昨日什么也不怕的样子了?”
钟七摇摇头,“不怕,我都不知道你是谁。”
他信步走到钟七面前,这旷野突然刮起了微风,惹得发丝随风飘动着。
“若我说我是蓦湮,你可会怕我?”
“不怕,如今蓦湮都救我于水火,我又有何可怕?“
“我何时救你于水火?“
“昨日不是救?“
“不过你自己从我结界的入口滑入,怎算是我救你?“
“说你救人还不高兴?你真无趣。“
蓦湮轻笑一声,侧身离开,“午时做饭来吃吧,算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去哪里找菜啊!“钟七回头叫住他。
蓦湮皱眉,“去挖点野菜来吧。”
4.
说来奇怪,魔族的首领并非什么冷血无情的男子,而是一位长得柔美又端庄的女子,她虽样貌柔弱可杀人却无数,修为也是无可估量的强大。
这样的女子一生却只有一位弟子,就是蓦湮。
传闻她将毕生的所学所悟全部传授给了蓦湮,再加上蓦湮生来的悟性与资质,很快蓦湮便成为了无人不知的大魔头。
蓦湮替她管理魔族,为她征战,名声早已超越她,实力好似也在她之上。
再后来的几百年,便不再流传女首领的事迹,好似此人已经离世很久了。
这些都是钟七很久以前听来的。
炒了野菜,煮了红薯粥,钟七端上桌,却不见蓦湮的身影。
“开饭了!”
蓦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坐下品尝,“是我太多年不食人间烟火,怎么如此的…?”
钟七也坐下大咽一口,野菜汁涩得喉咙发苦,“我手艺可是极佳的,这野菜本身就是涩的,怎么怪得我?”
“那你便在竹阵边缘种些小菜吧。”
蓦湮撂下手中的菜籽纸包,走入内室。
“那我今晚睡哪?”心机真重,连菜籽都准备好了。
“软塌。”
5.
虽说只是低微仙人,种些小菜还是易如反掌的。
这日月精华阵离菜畦极近,一个晚上,小菜便可生根发芽,在晚些便可食用了。
早晨蓦湮打了招呼便离开,晚上饭点又不约而至的回来。
吃过饭后便去睡觉,睡醒后又重来一日。
谁也没有提及钟七何时离开,也没有谁提出同意或不同意她留下。
日子就这么浅浅淡淡的过着,对谁来说都十分的闲适自在。
钟七需要的不过是个安静无人打扰的栖身之地,蓦湮好像也只是可有可无的救了一个人,顺便大发慈悲的帮了这个人。
谈不上朋友,好似也没什么瓜葛。
6.
这日晚饭,钟七突然开口说想要出去看看。
“哦?找死吗?”
“…“钟七吞饭,“安详的日子糊涂了太久,想出去找找虐。“
“竹阵中的泉眼便是出口。“蓦湮在钟七手心一点,“再顺着溪流便可回来。”
“谢谢你啊”钟七与他萍水相逢,不过一起生活了几个月,这样的许她进出自由,实在是让她感动不已。
“清柳如今已经废墟一片,怕是你回去,也认不出。”
“我就看看,看看就回来…”
“嗯。“
蓦湮照惯例起身回内室,却被钟七轻声唤住。
“若是我出了什么差错,你会来救我吗?“
一愣,蓦湮又继续往前走。
“自然不会。“
7.
虽然早知他与自己只是萍水相逢,也在心里念了千百遍不要对他有所希冀。可心里的情愫,便像种在竹阵的小菜一样,迅速的扎根,发芽,一发不可收拾。
站在许久没有踏上的清柳山,钟七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毕竟再苦涩的曾经,也是有许多美好的记忆的。
即使她在这里被冤枉被孤立,没有人相信她没有人认同她,她还是会怀念星星点点美好的回忆。
曾经坐在这里独自赏月,曾经在窗前独自吟唱,曾经独自在山边独自看景。
幸好现在不是独自了。
钟七猛的一惊,什么时候,蓦湮已经成为她不再独自的理由了。
也许只是她一厢情愿。
可那有何妨?如今的她,已经不再孤独了。
“孽障,你还敢回来!“
想不到今日此地还有仙界的人在,钟七转身想跑,却被后来人抓个正着。
“那日是内贼陷害我,使我被逐师门,我乃清柳位分极低之人,又如何害的清柳灭门!”
背后之人握紧她的右手腕抬高,“若非你,你手心怎会有魔族的印记!”
竟然哑口无言,这一切像是一个全套,如此正好的把钟七团团包围。
她像是仙界的一个借口,一个可以大义向全天下喊出“我仙界是如此有情义之人”的契机,她只是一个垫脚石罢了。
被掐紧的脖子开始觉得呼吸困难,灵魂出窍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自己的脑海就越来越空白,空白到仅剩两个字。
蓦湮。
“蓦湮,若是我出了什么差错,你会来救我吗?”
…
“自然不会…“
“不会…“
“不会…“
8.
钟七醒来时又一次躺在了那张熟悉的床上,依旧是熟悉的无力起身。
轻瞥了一眼,蓦湮就坐在床边。
一瞬间,他似乎紧张的神情忽然淡漠的像一波清流,看不出丝毫情绪。
“你还是来救我了。”
…
“我本无意。”
“那日你一直在附近吧。”
“凑巧罢了。”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吐露感情呢。”
钟七缓缓探出手覆上他的,小小的手在他的大掌下,看来是多么的柔弱。
“我非良人,你所要的,我都不能给你。”
他的手没有逃开,也没有反手抓紧。代表着他的态度,不确认也不反驳。
就像他的感情,总是毫无起伏的,没有波涛也没用浪涌,让人心痒,让人想去安抚,让人那么想…依靠。
“我的命运从很久前就被写好了,我没有权利干涉我的未来,你和我在一起,永远得不到你该拥有的。”
蓦湮用从未有过的不确定,不自信吐露着,那么令人怜惜,那么令人心醉。
“我愿意陪你度过。”
9.
一年过去了,他们依旧度过着从前的日子,他早晨出去,晚上回来,她为他做饭为他操劳。
那日,蓦湮离开后,钟七在软塌上小憩,迷迷糊糊来了一个人。
那人轻轻柔柔的坐在她身边,自顾吃吃喝喝,极为的随便。
“你是谁?”钟七一惊。
“我?我是熠六六,不认识我吗?”
钟七摇摇头,眼前的女子看起来二十几岁的样子,比自己像是大不了几岁。
“那你一定认识我徒弟喽,我徒弟又帅又厉害,你再不认识他我可就把你扔出去喽。”
蓦湮…的师父…
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子,竟然是叱咤风云的…魔族首领。
“认识…”
“六六,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闻声而望,来人正是蓦湮,他急匆匆拉过熠六六,用他从未对她用过的宠溺。
“我好像想起点什么了嘛,所以就跑回这里看看,这里是我为你建的吗?“
“是啊。“
“那她是你的妻子吗?“
妻子…钟七别过脸不看他,她怎么能奢求,做她的妻子呢…
“她真好玩,我叫六,她叫七,看来我比她大一点哦。“
“哪是一点点…“
他们交谈没有她的余地,她不过是个局外人,他们相互陪伴了百年千年,而她,不过才认识他几年罢了。
转身,他们已经离开了。
原来,他每天的离去,都是去陪伴他的师父吗?
真是一点也让人恨不起来啊。
10.
“她是我师父。”
“她很久前就被恶人陷害了,失去了法力记忆,整日神志不清,不庇护,她便是天下人俎上之鱼,我便得护她千百年。”
“她神志清晰的最后一刻,便把法力全传与我,权利也全授予我,她与我恩重如山,我曾发下重誓,我此生为她而活,与她同死。”
“而今日,便是她大限将至毒发之日。”
“小七,对不住,是我负你。”
钟七醒时,蓦湮已经不在,她努力回忆着梦里的话,似乎是蓦湮对她最后的解释,难道今日,蓦湮便要陪熠六六去死?
不敢多想,钟七翻身下床,奔向泉眼,寻找魔族所在之处。
蓦湮曾对她说过,魔族在的地方便是这座山最为虚幻的地方,若是他不在她却遇到不测之难,便可凭借手心的印记寻他。
可离这魔族所在之处越近,她身上的低微的仙气就越薄弱,用印记进入虚幻之地后,她更是连站立都显得艰辛至极。
这虚幻之地太过玄机,视线可见范围极低,周围更是连个会喘气的都没有。
能感觉到蓦湮的气息似乎就在附近,可她却已经力竭,动弹不得。
“蓦湮,我来找你了!”
没有人应答。
“蓦湮,你今日所说之事我不了解,你说的我都不了解!你的恩重如山我不了解,你的不告而别我全不了解,你若是觉得负我,便出来讲个清楚!”
悠悠竹笛声似远似近的响起,声音憔悴又凄凉,似乎是在梦里常常响起的那首曲子。
不想流泪,可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下来。
前方苍白茫茫,曾经自以为的不再独自,也已成为奢求。
虚幻中似乎有人朝她走来,那人黑衣银发,好看的脸被雾气掩得若隐若现,他好像是张开手臂等着她的迎接。
“小七,我不愿负你。”
蓦然,柔声变为嚎啕大哭,虚幻的迷雾散去,留她一人。
独自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