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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番外·琼华旧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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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霄甚至没有去看那柄抵着他命门的剑,他死死盯住夙瑶,眼神里面写满三个字:不可能!
玄霄个性如此,极度自信同时也意味着极度自负。哪怕事情早已真切地发生了在他眼前,他依然拒绝去相信。
是的,不可能,夙瑶不可能躲过他致命的那一招;不可能,夙瑶不可能在他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绕到他的身后;不可能,她根本不可能有那般的速度和实力!
他二人虽然修为相持,且术法相承系出同源,但他手中却有夙瑶所没有的神兵。羲和剑虽然近年来越发狂暴难驯,但依旧是他的一大助力。
他与夙瑶同承太清门庭,对她的招数不可谓不熟悉。
她重伤摔落以前的事情发展也验证了他多年来的想法,可是!何以她竟能瞬间出现在他身后,瞬间翻转了局势?!
除非......难道!
想到那个可能的瞬间,玄霄不管不顾地直起了上身。紧紧抵着他丹田的剑刺破了他的衣服,若非夙瑶及时收剑,他已成废人。
在其他人看来,玄霄此刻是极为可怕的——他半身浴血,直直看着夙瑶,目光灼灼如斯,竟好似真有两朵橘色的火焰在燃烧。
他却根本没留意这些,只是蓦地大笑起来,“你突破了!就在刚才的那一刹那,你突破了对不对!所以......哈哈哈,没想到啊......”
仿佛真有多么好笑一般,他几乎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他对着夙瑶笑了半天,止也止不住。他当初被太清收为亲传弟子、获赐羲和,也不过是淡淡地弯了弯唇角,未见多么喜形于色。此刻却罔顾满门弟子的目光,笑得像是疯了一般。
怎么能够不笑呢?半生风雨作了笑谈,眼看昔日不如自己的人一步步走上去,自己却在泥淖里苦苦挣扎。
何况而今......什么叫做为他人作嫁衣裳,他这就是!
到头来,以自己做登天梯,成全了她的道!
——琼华诸人皆有道。
夙瑶所悟道法名为生死道,所修的剑意自然就是生死剑意,讲究“一剑既出,再无春秋”,突破的机缘只在生死一线间。
他挟怒的一战,竟然倒反过来成全了她的心境与剑意,助成了她的生死道法!
可笑!可叹!
“哈哈哈,这世道如此可笑!可厌!可憎!天地不仁,不仁!”
夙瑶此时见了玄霄疯疯癫癫的样子,眉头微挑,可能本来是打算与再算算方才玄霄辱及先师的帐,此时也没了心思。
——谁会试图和一个疯子说大道理?
剑身上殷虹的血迹还没有凉透,素日里明亮如一泓泉水的剑显得有些不洁。时隔多年,这把剑第一次染上了脏污,却是自己师弟的血。
人生无常,概莫如是。
就好像多年前她选择承担起琼华的责任时,就没有想过自己的修为还有更进一步的时候。
生死道必须在生死境地中体悟,她执掌山门自然不可能再以身犯险,许多年未曾再历生死,修为也因此一直停滞不前,本以为一生就要这样度过。终于......上天还是给了她这个机会。
修道境界分三个大境界——驭气、旋照、还虚,每个大境界又各有三个小境界。她早已步入旋照后期多年,若是当初选择立刻四方历练,必然不会如今才突破旋照进入还虚。
还虚境后,离登天只一步之遥。
天光有些刺眼。
她仿佛微微晃了神,眯起眼睛看向了前方,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旁人不觉,玄霄却立刻注意到了,“你看到了什么?”
修道之人九重境界,每突破一个大境界,修道者就会进入一个玄之又玄的境界之中,在刹那间看见关于自己的一些预示,此境,名唤蜉蝣境。
——也不知夙瑶此番,能有什么际遇......
夙瑶的出神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身上气息又是一清。
是谓之无限掌中置,刹那成永恒。
随手把剑交给慕容紫英,她不带什么情绪地看了依旧委顿在地的玄霄一眼。
“师弟躺够了没有?躺够了,就起来吧。”
她抬手轻轻触摸自己的唇角,若有所悟。
琼华弟子皆需自行参悟出属于自己的道,才可以从驭气境突破入旋照境。她初次悟道之时,尚且年轻。
十七岁那年八月十五,她独立殿前,昆仑之巅落满大雪,邀月术下,明月撑满了天空。那已经枯萎多时的桃树被她的灵力催发,在雪中月下,绽放出满树的粉色桃花。
是夜,昆仑山漫山遍野的雪花在月光下映照出清冷明亮的银光,她慢慢地在雪中舞剑,身后是桃花,一片一片在掉落。
何谓生?何谓死?
朝生夕死,百岁春秋,何求?
师父说,朝闻道,夕死可也。然而,她的道究竟是什么?
困惑迷惘如此多,而所求的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为欢几何?光阴百岁,乐少苦多!
然而她心头有一个声音在一字一句在回答。
“天地尚不能久,况于人乎?我为求道而不求长生,大道为先,虽无名,我愿为之名: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此乃我道,生死大道!”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
“以道莅天下。若天下皆谓我道为大不肖,则何如?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
收剑,道成。
拂晓的第一缕金光照在她额头上,桃枝上空无一物,满地白雪桃花,分外残酷。
但在此时的夙瑶眼中,万物开落来去,自然而已。
她迎着朝阳,突破了第一个大境界。
她的双眼依托这刹那的明悟,突破了时空的桎梏,抵达蚍蜉境。
画面如水波一样荡开,缓缓消散。
她僵立在雪中,已经从蚍蜉境抽身,但却好似把三魂丢了七魄。直立到发梢挂上冰霜,才被闻讯而来的夙莘拉走。
夙莘没有问她看到了什么,她也没有说。
——必然不是什么好的画面的。
但是她的道,本就在生死轮回之间啊。从立道开始,就不曾动摇过。
起码要在那个结局之前,走远一些,再走远一些。她既能立生死之道,自然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她所追求的,也从来不是长生久视,不死不灭。
玄霄柱剑而起,看了夙瑶几眼,忽然挑眉笑道,“夙瑶,你可知道,我当年突破第一重境时看到了什么?”
这在琼华并不是一个秘密,夙瑶几乎立时说出了答案,“是醉花阴吧。一个女子立在凤凰花下的残影?”
“不,我撒谎了。”
玄霄却否认了他当初自己说出的话。
夙瑶不露声色,听他继续道,“根本没有什么醉花阴,我看到的是满地的鲜血,我手持长剑,杀了一个女子。”
玄霄说到这里,故意一顿,眼睛盯在夙瑶的脸上,意味声长:“那个女子,头戴金冠。”
“呵。”夙瑶的反应是直接笑了出来。
玄霄怔了一下,“你是没听明白,还是真觉得好笑?”
夙瑶边笑边摇头,“师弟,不必费心试探于我。”
她的脸色因为失血过多并不太好,神情中却还有她一贯的从容不迫,“我实与你说,杀我的人,并不是你。”
玄霄被戳破也并没有什么尴尬的表示,只是静静道,“你果然早就知道到底是谁下的手。”
“我不惧生死,并非是因我知道死劫为何时何地何人。我的道如此,我的法便是如此。”
夙瑶也不再多言,又安抚了小弟子们几句后,示意慕容紫英跟上,转身离开。
玄霄不以为意,捂着肩伤,径自朝着弟子房走去。
一路上,弟子们纷纷不知所措地让开路,想要问问掌门怎么处置,夙瑶却已经走得远了。
他们自然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
慕容紫英提着掌门佩剑,另一只手关上房门,隔绝了所有视线。
“掌......怎么了?!”
当,是剑落地的声音。
仿佛浑身的力气被抽离,原本挺立的夙瑶软软地向前跌倒。慕容紫英手疾眼快,伸手扶住了她,情急之下甚至忘记了敬称。
一手的黏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满手的血。
“掌门,您的伤......”
纵使这辈子已经见识过不少比这更血腥的场面,他脸色却有些控制不住的发白。
“无妨。”夙瑶撑着声音道。
但看那惨白的脸色,冷汗密布的额头,怎么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慕容紫英的脸色已经变得和夙瑶一样白。
夙瑶解开衣带,然后把掌门外袍褪下——这袭衣袍乃异火冰蚕丝所结,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在方才玄霄的携全力的的一击下甚至没有丝毫破损,可见其防御力之举世无双
——本应该如此无双。
但是当那袍子半褪,露出夙瑶的肩背,慕容紫英才发现掌门背上竟然有一条深深的伤口!
夙瑶极瘦,雪背上那道伤口也就越发狰狞可怖。
伤口极长,从右肩到左腰劈开肌肤,仿佛是一个完美无瑕的玉瓶,一旦裂开一条缝,就仿佛整个都要碎开一般。
夙瑶却没事人一样,淡淡发问,“紫英,你看到了吗?”
慕容紫英道,“剑伤......”声音极艰难。
“嗯?”
慕容紫英察觉到了她的不满。
“这一招能隔空力透冰蚕丝衣,想来那位玄霄师叔对力量的掌控已入化境。”
“仔细看!”
慕容紫英只好又仔细看了那道剑伤一眼,这一次果然又发现了什么。
“这伤口,似有灼烧的痕迹。且分布十分奇异。”
其实何止奇异,简直是不可能。
寻常烧伤,都是外侧严重,内里情况好些,掌门背上的伤口,却是伤口深处的灼伤痕迹更严重。
——也看起来更可怖惨重一些。
“呵。”
夙瑶含着深意笑道,“而这正是玄霄的高明之处啊。”
这样的伤口,只靠仙术是无法治愈的。
慕容紫英喃喃,“竟连宝衣也无法抵挡么......”
夙瑶冷笑一声,“号称‘万物不伤之宝’,你就当真信了它万物皆不可伤了吗?在生死之争面前,也不过就是一团废物而已。”
莫容紫英默然。
“......罢了,忘了我刚才那番话。你拿着这把刀,过来。”
然后她背对着慕容紫英躺下,因为失血过多,声音也渐渐低下来,“玄铁之精,十朝乃成。希望,足够锋利。”
一柄小刀飞过来插入慕容紫英前面的地下,在黑曜石的地面上深深陷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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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又只余下她一个人了。
夙瑶伏在床榻上,看着烛火摇曳,渐渐在视野中暗淡。
在剧痛和疲倦的间隙中,她恍惚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幕。
夜凉天寒,她匆匆经过玄女塑像,太清已经在琼华大殿中等她。
那时师父还没有后来那般着魔于双剑飞升,对自己的亲传弟子亦十分上心。
眉目尚且稚嫩的夙瑶跪在阶下。面对师父的询问,目色仿佛冻着千山的冷月,一片清寒。
蚍蜉境中,未来之事破碎浮沉,犹如沉在水中的碎片,一片片打捞起来,湿漉漉的水光照亮了她的眼睛。
那个刹那,夙瑶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死劫。
未来的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某人。
她伸手接过一杯茶,喝下以后,头悄无声息地垂下。
茶水中,掺了剧毒。
她根本没有防备,或许,杀死她的人,正是她最亲近最信任的一个人。
她也看到了端着茶的那双手,衣袖是琼华男弟子的样式。
自己甚至还微微含着笑意,根本不知道自己片刻以后就会无声无息地倒在桌子上,没了呼吸。
“竟是如此。”太清长叹。
看到自身可怖命运的修道者虽然不多,却也不算少,无一不是竭力更改命运,最后却依旧要被命运玩弄于鼓掌之中,一个也逃不掉。
“夙瑶,修仙本就是逆天而行,若是命运天定不可违抗,我辈还修什么仙,求什么道!”太清虽为弟子的运数感到无奈,却并不想她自此失去道心。
阶边烛火映在夙瑶的瞳孔中,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夙瑶谨遵师父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