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番外·琼华旧事三 ...
-
阗寂中,茕茕的足音响起。
昆仑山上夜风微冷,卷着这一点点人声,并风声一同支离破碎,倏忽而去。
夜色烘托出一个黑色剪影,在琼华的复道间匆匆而过,偶有被惊动的值守弟子,看到那个人的面容后,依旧退回原处,毫不阻拦。
灯火轻轻摇晃,像被驯服地收拢在身前。
在这极深的,连昆仑山都已入眠的夜里,慕容紫英独自提灯而行。
远处万世昆仑群山隐匿在夜色中,星光几近于无。唯有他手中一盏琉璃灯透出一团光。或许是烛火过于朦胧,映出的神情有些晦涩,显得忧愁。
他步伐有些快,袖子鼓风向后飘飘欲飞,手上是一个托盘,一只碗。
掌门殿宇已近,夜深时分,望去空无一人。
举步踏过门前左右相望的石兽时,禁制被触动,金色的九字纹样绵绵无绝,似巨网拢住整座殿宇。
慕容紫英佩在腰间的玉符有验证身份的彩光一闪而过。
确认过身份,守卫的剑灵不曾现身,殿门在慕容紫英面前缓缓打开。
随即,一团极深的寂静扑面而来。
除此以外,还有极其清淡的,花的香气。
昏黑一片中,嗅觉被无限放大,那缕似有若无的香气忽远忽近,不可捉摸,亦难以肯定。
有些像桃花,却又比桃花更清冽冰凉,仿佛是一束在月光中浸了太久的花,失却了烂漫的柔软香气,却又有凛凛月华入骨十分。
是既清且柔,既凉且刚,既短暂且长久,既亲近且疏远的一种气息。
就好像这气味的主人,是那么矛盾,那么不可亲近的一个人。
吸进一口,肺腑间都好像透出了清寒之气。慕容紫英些许不安与犹疑,此时也缓缓地释放开来。仿佛和了昆仑夜色与桃月之气,就沾染了那人三分孤意。
慕容紫英生于燕国皇室,长于红尘锦绣,虽入山修道多年,心中念头却总是要比其他人复杂一些。不似一些自幼远离俗世的人,清与浊泾渭分明,一双眼睛里不沾半点尘埃。
他虽自负天资,到底有困顿不解的时候。
也曾因此停滞不前,郁郁不乐过。
“你杂念太多,怎能修得太上忘情?”还记得那人这样对他说。虽未诘问,已近厉色。
“不先入世,谈何出世?”他分辩。
“个人修个人的道罢了。”琼华的掌门将那枚象征着权力的印鉴一抛,金子磕在桌上发出脆响,重重敲在他心上。
求富贵荣华,求大权在握,怎及得上长生逍遥。
人生百岁,转瞬枯骨。所汲汲而求的一切,都须臾便化作冢下白骨,又有什么值得在意?庸人因为心中贪嗔痴恨而自扰,碌碌而终,又岂能知道超脱生老病死,乃至脱出凡躯的快乐呢。
她抬起乌沉沉的眼睛注视着他,在他意识到自己竟无礼直视掌门尊颜前,又收回了视线。他却......好似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了。
碧色绶带从金冠上垂落在肩头,随着她的动作,一点一点滑落。绵延不断的白色云纹仿佛活了一般舒卷。线条秀美的脖颈上,挂着不变的金色穗带。
他咬住了自己舌尖,不敢再说一个字。
“你有疑惑,可修道之人谁又没有疑惑?”
“顿悟求心,你这般心绪不宁,怎能直指大道?”夙瑶仿佛含着霜雪的嗓音飘落下来,她没有再多说什么。
水灵力在她周身流转,气息纯净,令人忍不住亲近,却又要在她无动于衷的表情下退却。他的视线从她启合的樱唇移开,不知落在了何处。
“紫英知错。”
呵,知错......么?
人心本贪。他能毫不犹豫舍弃繁华权势,却终究生了更深的妄念。
达者忘情,妄者极情,肉体凡胎,苦海挣扎。
那些真正的道者,心如冷泉,身如山岳。
而他心中不能被知晓,不能被诉说,也不能被窥探的,最隐秘的想法。——是他却对自己的掌门......生了情欲之心。
究竟是何时开始的,从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密密的雨点砸在他心间最柔软的地方。他不愿深究。
求不得,放不开,什么清修?笑话罢了。
慕容紫英在脚边放下灯笼,琉璃灯内的火焰一点一点暗下去,最后彻底归于黑暗。
——但不远处,又有光泽在流转。
慕容紫英悄然屏息走到了夙瑶榻前,撩开那一挂流转着宝光的南珠帘。珠帘分开,露出女子微蜷的身形。
她侧卧在软榻上,身上斜披一件道衣,微微的珠光映出她的轮廓。戴惯的金冠已碎,枕上是夙瑶披散的长发,她闭着眼睛,全然不知紫英的到来。
炎阳侵入她肌骨,虽果断剜去皮肉,但暴烈的炎气依然有一部分顺着经脉污她水灵之体。虽未见得是多么严重的威胁,但格格不入的丝缕阳火游走全身,跗骨之蛆一般,亦十分烦人。
夙瑶为了驱逐炎阳,必然会封闭五感,开灵心观妙。
犹记得夙瑶曾经是如何解说此咒的——“故五感闭,灵心内视,以观其妙。照见周身一切邪秽,无有不可生灭。”一旦开咒,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然周身所隐,却都洞然眼前。
慕容紫英此时站在她面前,纵然仅咫尺之遥,她全然不知。
药碗中熬制的千年石乳氤氲出热气,有点模糊了视线。
千年石乳,服之祛秽。
有了这药,伤也能好得更快些。
夙瑶的面色在微弱的珠光下显得晦暗,连呼吸都是极其绵长细微的。那惊世一剑,到底是伤到她了。
至于他明知夙瑶会开灵心观妙咒,为何又要多此一举?送来药,又该如何让掌门喝?他竟全然都忽略了。
他立在原地,恍恍惚惚地出神,贪看女子睡梦中的容颜。这般异样的情形,不知持续了多久。
夙瑶内视到了紧要关头时,额头出了一层薄汗。此夜极静,夙瑶的呼吸声微微急促了些,立刻就被慕容紫英察觉,他伸手去替夙瑶擦汗。
指腹下的肌肤柔软,微湿,滑如冷泉,他触碰了两下,深觉自己行为亵渎,又万般不舍得离开。
手就这么停在夙瑶的额头,虚虚罩着,忽然掌心像是被蝴蝶的翅膀蹭了一下,微微发痒。
夙瑶醒了。
殿内帘幕无风自动,一层一层向外飘飞,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缓缓涣散开来。
慕容紫英来不及收手,像是猛的一脚踩空,整个人都麻木了。
——掌门看见了,他茫然地什么也不能想,只是在心中重复着这句话。
他害怕看见夙瑶的眼睛。
手腕被握住,然后被拉开,夙瑶一时没有说话。她没有松开扣住他的手,他没有半点反抗,哪怕此时只要她想要他的命也只是抬抬手指的事情。
生死攸关的时候,夙瑶身上清淡的香气还在困扰着他。
“紫英,你怎会在这里?”
琼华掌门的声音比往日深沉,却远远算不上发怒。或许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几时见她真正有过什么激烈的情绪过?
“紫英该死。”他木然回答。
夙瑶轻轻一叹,松开了慕容紫英。夜色至深,她显然不惯于在暗处和门下交谈,起身走了几步,点燃了蜡烛,复又回身凝视着慕容紫英。
他并没有为自己行为辩解的意思。
但是掌门,又为何叹息呢?
但唯有一件事就是肯定的,他心中混乱过后,出奇坚定,并不后悔自己所为。
若是如先前一般循规蹈矩,他的一世之中,掌门的目光何时才会为他一个人停留?恰如此时一般,仔仔细细地看着他。
起码,她的眼中,此时只有他。
这般想着,他也轻轻一叹。
“紫英,你素来是最守规矩的,缘何今日......若有隐衷,不如直言道来。”
并未有任何隐衷,一切的缘起,不过是他怀了大逆不道的心思,演变至今时今日,已渴慕至深至切,无法自拔。
“为何不答?”
琼华掌门垂着眼帘看着面前一言不发的男子。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不知不觉中,也有了自己的秘密了。
背上的伤口还未好全,灵心观妙咒只是驱逐了炎阳,虽然为自己施了最好的治疗仙术,到底不可能一夜间痊愈。方才扣住紫英的时候稍微用力了一些,又有崩开的迹象。
如今自己修为又高一阶,出手的分寸倒要重新把握。可能是伤到紫英了。她匆匆扫了一眼慕容紫英的手腕,长袖垂下来掩住她握过的部分,一时看不出端倪。
旁边隔着一碗药,观其色味,应是品质上佳的石乳。她开口让慕容紫英喝下去,他却抵死不肯。
今夜的慕容紫英太过反常,看着她的目光也绝不同以往,似有决绝之意。
连带着她也有些心浮气躁起来。心中默念了一边清心咒,脑海中清光闪过,空明一片。
“你先起来罢。”
“谢掌门。掌门,我......”剖白的话明明到了口边却又说不下去,踏出了这一步,无疑等着他的就是万丈深渊。
“你如何?有话直说便是。”夙瑶轻轻皱眉。
“我......其实我......”想令她明白自己的心意,想令她得知自己的思慕之情,可是不行,她在是他心中之钟之前,先是他的掌门,是他不容亵渎的存在。
多么可笑的事情啊,他慕容紫英,竟爱上了自己的掌门。
是从何时开始?他已不可得知。
是在她剑起昆仑,掠起森罗光影之时,还是脚踏浮云,衣带当风那刻?爱意萌发,从此不可遏制。
只知道某一日起,他的心中就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影子。初时还以为仅是敬慕,后来年纪渐长,兼之出山历练时日已长,以他之聪慧,很容易就弄懂了那种感情到底是什么。
可这是禁忌的,不容说出口的感情。
她是他不可肖想的人。
而今她就立在他面前,他甚至一度触摸到了她,但也像隔着山高水长,终其一生无法跨越的天堑。
要如何说,如何做,才能不那么煎熬?
道尊啊,他此生无有不敬的时候,为何要令他如此痛苦?
他抬手捂住额头,袖子滑落一截,上边一圈乌青露了出来。夙瑶立时就发现了,她手指掐诀欲替他治疗,却被慕容紫英挥散了落在他身上的灵力。
这样的慕容紫英,简直是有些离奇。
她深觉不妥,强行拉他到近前,没想到慕容紫英本来就有些魂不守舍,被她出其不意地一拽,几乎整个人都跌在她身上。好不容易扶着夙瑶的腰肢站稳,他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紫英......”夙瑶幽幽地道。她吐出的气息就喷在他颈侧,令他浑身都颤栗起来。她贴得那么近,近得他根本无法思考眼下这是什么状况。
就在慕容魂飞九天的这个刹那,夙瑶快如闪电地出手在他肩上一按一拉!
慕容紫英感觉到什么东西自体内被抽离出来,连带着方才种种混沌繁杂的思绪也随之一清,他定了定神,看清了还在夙瑶掌心左右挣扎的东西。
——一只心魔兽。
被擒住的心魔兽极为愤怒,虽然身躯只有夙瑶掌心一般大小,冲着两人发出的咆哮声却十分惊人。